最终,郝逸琴的父亲没有挨过年,撒手西归了。
俗话说:“儿哭钱,女哭泪,孙子们过得是叮当会,女婿枕着酒瓶睡。”每天正常的哭丧两次,早上烧更纸后要哭,傍晚烧黄昏纸后要哭。
这种哭,女人们最是哭得好,带着哭腔,捂着眼睛,边哭边唱,唱诉满腔的苦水,有句话叫“借别人的灵,哭自己的人”,各哭各的伤心事。这女人们的哭,又分为三类,一类是真哭,是亡人的至亲晚辈,又不是亲生,她们或是因为生活不公,或是因为双亲去世的早,有满腔的苦水,平时就想哭泣,只是有泪只能往肚里流,现在借别人的灵堂,可以尽情地大哭一场,不招神不惹鬼,不惹人笑话不讨人厌,唱腔大都是“爹爹呀——(或是妈妈呀——)你就——狠心地——丢下你的——大肉儿呀——知心的话儿就——没处说呀——人世上有谁人——活的就像我呀——”接着哭诉一折辛酸往事,又从头开始哭诉第二折,这种哭诉,确实能推人泪下,有时哭伤心了,还把一些平时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也道出来了,一般哭的时间长,流的眼泪多,轻易拉不起来。一类是假哭,因为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哭的伤心事,又是属于该哭的人,不哭会招人笑话的,像一些亲侄女,外甥女等,眼睛捂得很技术,既让人看不出是在流泪还是干哭,又能偷偷观察到周围的一切,哭腔哭的成分少,唱的成分多,声音悠扬动听,字句清晰,一般是“爹爹呀——(或是舅舅呀——)谁知道你就——不言不传地走——掉了呀——我没有最后见上——你一面呀——知心的话儿没处说呀——”接着唱一些亡人生前和自己的生活情景,不会哭的就又重复这几句,一般没有眼泪,只要看看有人停止不哭,就急盼有人来劝哭,只要一劝一拉,那怕是个小孩儿劝哭,也会轻松地停止了哭声,这叫“刘皇爷假哭荆州”。
还有一类叫做嚎,这是最悲恸的哭,只哭没有唱腔,哭得伤心,没有了唱的心情,难言的悲痛,无法用言语表达,声音不大还有点沙哑,悲悲切切,呜呜咽咽,第一个开始哭,最后一个停止哭。这种哭,是不大有人来劝哭的,因为没有唱腔,听不到什么心中的秘密,也就没戏,有时哭久了,还会抽风。
郝逸琴的哭就是这种嚎,不过没有抽过风,她非常悲痛,但又是一种平静的悲痛。每次哭的时候,劝她的人倒不少,而且大都是男人们,俗话说:“要想俏,三分孝”,郝逸琴本来就十分惹人,现在着了孝服,带了孝容,更加可人撩心,是一朵盛开的雪牡丹,透着灵气,散发着香味。一些男人们静静地看她嚎,看够了,便去拉她,这种亲近,平时只是一种妄想,可现在完全可以放肆。这样的一两次后,郝逸琴也似乎有所觉察,不再跪哭,而是站着不住地流泪。
有人开始笑话,一个女儿家,就说是大学生,也是爹妈养的,也该跪着哭爹爹,哪有这么直直地站着哭的,这让亡人多么寒心呀。这样当面笑话的,不是一些生猛男人,就是一些小脚老太太,可是郝逸琴充耳不闻,任人去说。
这其间,高兴坏了一个“头枕酒瓶睡”的女婿冷雨泉,他每天和阴阳先生们喝酒,晚上抓鸡杀羊。
这里乡俗是在丧事上女婿、外甥、孙女婿可以将主人家的鸡呀羊呀全部抓来,杀了吃肉,只给灵堂前献上鸡头羊肝肺,其实也就相当于给主人家报信。肉被拿到哪里安静,哪里去吃,因此正宗的孝子是吃不上的,说是这种闹腾,越利害越能驱除邪魔,主人家越吉利。
第一天晚上,郝逸琴的大哥——郝逸风家的五只生蛋的母鸡,被连窝端了,郝逸风嘴里不说,心里着实不忍,但这老女婿不比别的老女婿,是老新女婿,多年了没有来往,红事上都没来过,这还是第一次,所以不忍也得忍,女婿外甥是娇客,得罪不得。郝逸琴悄悄地说冷雨泉,闹闹就行了,不要太过分了。
冷雨泉哪里听得进去,一来这是在郝家耍人的好机会,多少年了郝家人还有那么多人不认识自己,二来也是借机泄夙怨的好场所,哪里还能放过。第二天晚上,郝逸云家没有鸡,也没有羊,借着几分酒力和十二分心情,竟将郝家还吃奶的一头小毛驴给宰了。
做为儿子,做为孝子,别人在头上拉屎拉尿,也不能反抗,只能忍气吞声,杀了就杀了,这种情况下,也不见怪,杀大驴的事都有过。能吃上驴娃儿肉的人都帮冷雨泉说话,可是郝逸云不干,正当冷雨泉去献驴肝肺时,他一股怨气腾空而起,怎么看那矬巴蛋怎么不舒服,在冷雨泉下跪的一刹那,照头一哭丧棒,不偏不斜,脑门上正着,冷雨泉眼前一黑,直直地一交跌了过去。
这下可出大乱子了,死人还没埋,又打死了人,郝逸云趁人们七手八脚抢救冷雨泉的空子,偷偷地溜之大吉。
冷雨泉在医院里住了三天,郝逸琴只去过一次,医生说也没什么大碍,她就没再去过医院,一心哭她父亲去了。
棺材画出来了,主体是二龙戏珠,郝老爷子有儿子,有孙子,画匠们要给开光,也就是画龙后的点眼,开光的钱该女婿出,可现在女婿不在,仅仅点睛,毛笔那么点两下,就要六十元,郝逸风说:“没人开就不开了,凡正我没有开光钱。”最后还是郝逸琴出钱开了光。
按照乡俗,谁开了光,谁拿盖脸红——就是亡人脸上盖的一块红布,说是很有福佑作用,能利市后代——在验棺时,由阴阳先生亲手交给开光的人,可是郝老爷子的盖脸红,在验棺之前就不见了。
没有盖脸红,就不能验棺,眼看着起灵的时间到了,人们找的找,骂的骂,矛头基本上指向了郝逸风的老婆,除了她,谁还干这种事。盖脸红的作用,只在亲生儿女身上,外人是谁也不会要的,不要说偷,就是白送人家人家也会因疫。可郝逸风老婆不承认,郝逸琴说:“嫂子,没有盖脸红,误了起灵的时间,那责任可就大了,多耽误一天,要多出几百块钱,你还是想法子找出盖脸红来,验棺后我也不要,最后还是归你。”
是的,多停一天亡人,起码要多花二三百。郝逸风的老婆翻箱倒柜,倒也很快找到了盖脸红,将盖脸红交给了阴阳先生,反手打了自己女儿一个嘴巴,说她小孩子家不懂事,偷拿了盖脸红,惹了这么大的祸。
验棺后,阴阳先生把盖脸红交给了郝逸琴,郝逸琴又果然归还给了她的嫂子,几个婶娘们都说,郝逸琴这个丫头,太傻了,别人连抢带偷,想办法要得到的东西,她又偏不要,拿上了兴许能讨个利市,生个一男半女的。
埋葬了父亲,冷雨泉也出院了,可郝逸云跑出去后还没有下落,母亲非常着急,天天哭求郝逸风,可郝逸风总以没地方找推脱,并没有真正找一找。郝逸琴也着急,不过一来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二来她总觉得弟弟人机灵,有闯劲,虽然没出过门,但也十六七的小伙子了,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所以也没有去找,况且现在就回家,免不了和冷雨泉又有一场好干,所以还是在外避一避为好。因为这件事,冷雨泉刚有点和郝家拉活关系的心又死了,他说这郝家的男人们天生是他的克星,一个使他成了半面汉,一个几乎要了他的命,更坚定了他和郝家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
冷雨泉出院的第二天,他请了家属院中除司骡以外的所有男人,到他们家饮酒,说是为了庆贺老丈人的去世。
郝逸琴知道,这是有意报复郝家,有意使气,但实际上只是报复她,给她使气,她希望人们都有点同情心,不要来给她刚刚失去亲人的悲痛的伤口上撒盐。
可是,人们的同情是什么?同情是强大对于弱小的一种虚荣的玩弄心,被同情者像魔术师帽子里的彩绸,任由魔术师的摆弄,同情者像一只吃得饱饱的有点撑的猫对待一只饿得发昏的老鼠,放了生而又两眼死死地盯着,不允许老鼠走到视野外,脱离了猫的控制。
郝逸琴不具备彩绸和老鼠的特点,所以人们少有同情,更多的情况下是嫉妒。她是家属院里活得最洒脱的女人,没有整天围着油盐酱醋柴米茶转,没有那么精细的算计,没有手中没活干就心里发怵的小女人的心。同时,她又是家属院里最有魅力的女人,是男人们觉得像抽烟似的那种女人,淡淡的辣味,有点呛人,又丝丝缕缕,飘飘渺渺,销人魂魄。
人们心爱的,如果不能据为已有,就要破坏,只要有破坏的机会,那是破坏的越彻底越开心,这些男人们对郝逸琴就是这样。
既然冷雨泉说得很清楚,是为老丈人的去世而庆祝,这些可怜的男人们既然应邀而不拒绝,郝逸琴自然知道是不会有好话的,她不想也不愿呆在这个家里,又没有心情串门,就独自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家属院。
天地虽大,有时确实没有一个人的容身之处,郝逸琴在冬天的田野里,也时不时会碰到人,而且碰到的人们几乎都认识她,都和她打招呼,她多么想有一个没有人干扰的属于纯自我的静静的世界呀!
家属院里,冷雨泉给那苍白的庆贺开了场:“各位,为了我冷某人的天敌——老丈人的去世,干一杯!”人们在哄笑声中端起了酒杯。为了酿造气氛,冷雨泉换上了一两的大盅子,自己先主动地过了一关,一拳一盅酒,每人划三拳,共划了五个人,他喝了七盅酒,已是七两酒下肚,紧接着,那么大的盅子,是没有第二个敢过关的,于是改为拳打胜家——谁赢了拳继续划,这样就可以分摊喝酒——和校长拳好,适当加上几个不易觉察的走步拳,划了三轮还是胜家,还稳居台主的位子,其他几个人都又分别喝下了三两,有些人已经有点招架不住了。
和校长说:“雨泉,谈谈外父去世的感受。”
“总的感受是惬意,”冷雨泉说:“老同志在世时,总给我制造麻烦,这下好了,麻烦制造厂的厂长终于休息了。”
“能具体说说麻烦吗?”尕顾对冷雨泉的事知之甚少,想猎点奇。
“麻烦就是麻烦,还有什么具体不具体的。”和校长数落尕顾,“就像你的外父一样,既要把女儿给你,又怕你在人家女儿身上戳洞,你既在人家身上戳了洞,又叫人家二妈,你说麻烦不麻烦。”人们又哄堂大笑,这样闹腾到下午七点,“新闻联播”开了以后,才高唱着“放牛娃的妈,各回各的家”,陆续散伙了。
留下冷雨泉一个人,冷冷清清,图得一时泄愤的快乐,难耐长久冷落的寂寞。冬天,七点钟已全黑了,可是还不见郝逸琴的影子,他十分心焦,从内心来说,他多么需要郝逸琴呀,没有她,他早就没有生活的勇气了,但他和郝家的人,郝家的其他人总也有无法调和的矛盾。今天他搞的庆祝,说真的有点太伤郝逸琴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人的都是父母,可是他不这样,对郝家的一腔愤怒就无法排解,将使他喘不过气来,小舅子郝逸云的那一哭丧棒,至今还觉隐隐作疼。他宁肯以十倍百倍的下贱讨好郝逸琴,也要搞这么一场闹剧,得到这么一点点泄愤后的快感,这是两种感情,两种心情。
冷雨泉静听脚步声,从窗子里巴望,还是没一点动静,他带上门,去假装散步地找郝逸琴去了。田野里漆黑一团,没有人影,河坝边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到丝毫动静,沿着河坝再往前走,是一口水井,他担心郝逸琴是不是跳到井里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也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他在井沿上试探了三次,但还是没有勇气跳下去,怕跳下去了只是他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就让人们不知道怎样偷着笑呢!前矛后盾了半天,离开了井口,在河坝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任冬夜的寒风侵袭,酒的燥热惭惭被熄灭了。半夜前后,他无不留恋地走回了那个丢不掉离不开又伤心又窝气的家,而郝逸琴已经静静地睡在了自己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