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四个月份,司骡和夏之冰就天天看婚育手册,扳着指头算日子,十月怀胎,其实没有十月,是二百八十六天。到五月十四日,“司梦夏”就要正式诞生了。“五四”青年节上,夏之冰的好友艳琴结婚,艳琴是夏之冰从初中到高中的六年的老同学加好友,夏之冰执意要去贺喜。司骡想,还有十天,散散心也不是不可以,就答应了。前一天晚上,夏之冰洗了头,洗了脚,拾掇得清清爽爽,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到凌晨三点左右,夏之冰说肚子有点疼,四点左右,疼得更紧了。“莫不是要生了,还差十天呢!”司骡想。扶持她解了一次手,刚回来,又感觉有了尿意,还没下床,已经尿了裤子。有了意外了,司骡赶紧叫来了母亲,母亲一听又赶紧叫他去请大夫。二十分钟后,司骡抱着一堆卫生纸,和接生大夫一同走了进来——接生大夫连袜子都没穿就来了。可是“梦夏”已经生下来了,“哇哇”地哭。司骡一遍遍地说:“还有十天哩,怎么就生下了?还差十天哩,是不是不够月?”母亲骂他乌鸦嘴,这么大腾腾的娃儿,怎么不够月了?接生大夫一边断脐带,一边说:“怎么办呢,不行就塞进去吧,等够月了再生吧!”惹得大家都笑了。
出月那天,司骡没有大铺排——他铺排不起——做了一顿长寿面,请了几个近邻和至亲,算是给梦夏出月了。饭菜是薄淡了,可酒倒不少,他结婚时的“西凉液”还剩一箱子呢。几个姑舅和司骡一样好酒,管他酒好不好,总是要一醉方休。司骡陪了一阵酒,有点酒意了,说咱三十岁上养儿子,也算是老来得子,是喜事,大喜事呀。正在他们海喝胡谝的时候,和希仁、冷雨泉、六十二给恭喜来了——那时还没有家属院,和希仁还没当副校长,他们三家是住校家庭——和希仁一进来就说:“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请客,什么招持呀,司骡。”
“一碗长寿面,三杯‘西凉液’。”司骡边回答边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屋里。
司骡的母亲和姐姐很感到为难,别的亲戚们犹可,做点什么吃点什么,老师们呀,工作的人,起码也得四个菜头儿,否则会笑话司骡的,让他以后怎么在人面子里走啊?可四个菜头儿拿什么做呢?就悄悄把司骡叫出来,问他怎么办。司骡说:“就一碗长寿面就好了,老师们怎么了,老师们最好待了,我没有请他们,怕一请他们就会闹出话来,这是他们自愿来的,有什么上什么。”端上了长寿面,果然谁也没挑剔。
重新摆上酒,和希仁看了看酒瓶,说“‘宁买老鼠药,不喝西凉液’,连卖老鼠药的人都知道‘西凉液’不能喝,你们怎么还喝西凉液?”
司骡说刚才就喝这酒,这酒是结婚时剩下的,现成,将就点儿,就喝这酒吧?
老师们和姑舅们顶上了,阵线分明,司骡是两面派,即是老师,又是姑舅,干脆那一方也不要他了,他也不准给任何一方代酒,若代一钟,就罚他一台。一方出一人,轮流过关。司骡看出来了,老师们想把姑舅们放翻,因为老师们的拳好,加上姑舅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放翻几个也好,喝酒的人,只有喝醉了,一切都好,要是喝不醉,再好的招待也算没招待好,况且是一顿长寿面。
酒场如战场,只有明显地对立起来,才真正能喝酒:一方不服一方,定要争个高下,都自持拳高酒量大,谁也不愿自己先爬下。尤其是这种双方互不认识的对立,没有闲话,没有夹杂,喝酒就喝酒。酒的流量也就特别大,一箱子酒快完了,双方都喝高兴了,但都还没有喝好。和希仁说:“司骡,你老来得子,这么大的喜事,提不起‘五粮液’了,也不要尽让人喝‘西凉液’,提点稍微好一点的酒,我们给你长精神,把姑舅们待好。”
和希仁说心里话了,话到这份上,再要坚持原则,就不近人情了。司骡又从铺子里赊了几瓶雷台酒,说南有茅台,北有雷台,摆雷台打雷台,我们就喝雷台酒,看谁是台主。
酒换了,喝酒的方式也变了,双方各出一个雷主,一拳定输赢,打对方,打通了,一杯不喝,换雷主,打不通,从头开始,输家喝酒,每次六杯。这种酒令,对高拳有利,往往是一杯酒都不喝,对低拳不利,有时雷主被第一个人缠住,就缠翻了。酒还没喝完,姑舅中有两个当场吐了,一个睡了,没人再接招了,和希仁和六十二也高了,摇摇晃晃地谝着大话走了。冷雨泉先是睡在沙发上,后被大家抬到炕上,头朝里睡着,到大家都睡觉的时候,还没醒,就把他又调换到头朝外睡下了,头沿下放了脸盆,以备他呕吐。刚收拾顺当,熄了灯,冷雨泉真要吐了,忙忙翻起身,往炕里头就吐,飞流直下,如喷泉一般——原来把他往炕上抬的时候,他还有点记忆,自认为自己在假装,并没喝醉,可是一睡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时要吐,只记得自己是头朝里睡的,孰不知还着着颠倒了,那猛猛的几口,正好吐到头朝里的一个姑舅的头上。
那位姑舅倒什么都不知道,龇牙咧嘴地还在咂摸着,像一只小猪仔在回食。司骡又可笑又有气,一边清理,一边也不住地发呕,到脸盆上吐了几次,但没吐出来。那位姑舅的弟弟不依不饶了,既骂司骡是舔尻子,一样的人,两样待客,又立了架式要打冷雨泉,说他太欺负人了。司骡幸亏喝得酒不多,头脑没发热,对姑舅杂七杂八的混骂不以为然——喝了酒的人,只认死理儿,心中认定怎样就怎样,是可以理解的。他特别为冷雨泉解释,说不是有意的,是睡糊涂了,也劝姑舅冷静,看在他司骡的面子上,不要惹祸了。
司骡越解释,姑舅骂得越凶了,还瞅空给了冷雨泉俩嘴捶。冷雨泉也不忍让了,又骂又打地干将起来了。司骡为了息事宁人,把冷雨泉背到了学校里。那位骂人打人的姑舅骂够了,又不住了,非要回家,司骡把他送回家又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闹了一个晚上,真是精疲力竭,可第二天晚上,又睡不安稳了,梦夏不停地哭啊哭,司骡揣在怀里在床上游来游去,还是哭。他母亲叫他去讲个迷信,司骡偏不去,迷迷迷的,未见得迷出什么好来——他将他们家的悲剧全归咎于迷信,所以自上高中以来就特别反感迷信,但他母亲又特别迷信,一有事情就讲迷信。
接连几个晚上的哭喊,的确烦心,揪心,任他哭吧,声音都哑了,怕哭坏了。哄吧又没处下手,游来游去的哭和躺在床上的哭一样厉害,只是游的时候是一种心理的安慰。几次请了大夫,大夫都说小孩儿正常,娃娃是哭大的,不哭就无法锻炼了,不哭还不正常呢。每每哭得太厉害了,司骡的母亲就用七个红纸捻头儿沾上清油,点着,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甚清楚,什么“燎过了,燎过了,娃的毛病不犯了,活人冲了的,死人怪了的,随着火君走了去……”红纸捻头儿燎完了,又用远路上的信封燎,燎完了又用火柴盒燎,然后在枕边压一只司骡穿过的破鞋。可每每这样燎过一次后,准能安静那么半天。司骡的母亲就又催他去给讲迷信,说燎一燎,好一好,肯定是迷信的问题,娃们小了,别人讲上不灵,只有他亲老子讲了才灵。
司骡想,红纸是迷信,沾着清油点燃是科学,也许有杀菌作用或调节人体某种场的作用;信封是迷信,远路是科学,经不同地方不同人的接触,上面有多种细菌,燃烧了,可能变成一种对小孩子具有神奇作用的药物;火柴是迷信,火柴盒上的黑磷是科学,燃烧黑磷对某些细菌有很强的杀伤力;亲生父亲的破鞋凝聚着亲体固有的阳刚气味,可以像一团仙气,来保护弱小的新生命……可讲迷信有什么科学根据?哪有一点科学的影子?月娃娃该不会有思想病吧?
但梦夏每晚的哭声依旧,闹得司骡休息不好,常在讲台上打盹,觉得很对不起学生。人在万般无奈的时候,干什么事是不太讲原因和根据的,而是只祈求奇迹的出现。司骡终于去讲迷信了。
神婆子是同村同队的人,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本性老实得近乎木讷,因患了神经病而“出神”了,司骡听过她“出神”的情况,没见过具体操作过程,他想她肯定不是坑蒙拐骗之辈,因为她不具备那种素质。一边是为了讲迷信,一边也是为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神婆子上了三柱香,香不是插在香炉里,而是平放在香案上,她在那里跪倒磕了仨头,拜了三拜,燃着的香袅娜地站立起来了!自动站立起来了!香案是旧式条桌,老得快掉牙了,不会有什么机关,奇了,这婆子还会特异功能呢!香上正以后,她连连打了几个呵欠,泪水涟涟,香味是正常的,司骡也站在一边,并没有什么反应。接着,那婆子嘟噜答喇嘟噜答喇念起番经了,司骡一个字都听不懂,似乎很像电视里印度话的语调。念完了,她说她师父说了,娃娃受了阴邪,一到晚上,阴邪化气,阴气上开,娃娃就开始肚子涨,肚子痛,所以晚上爱哭,需要补阳。他给判了三道神符——是在黄纸上,用猩红朱砂笔,悬腕式飞龙走凤地画了颇具形状的灵符,要不是亲眼所见,司骡一定会认为是她从那个专业术士处买来的呢。画好后,又折成元宝形,要叫一道缭在衣服的前心,一道缭在衣服的后心,一道烧成灰让喝了。三道神符要认清,不能错乱,一旦错乱了,就不得了了。又吹了“真言”——要七寸白筘布,司骡去商店里扯了一尺,这筘布不知为什么这么叫,其实是一种棉布,纯棉的棉布——那婆子又用番话唱,并用中指在布上写,唱一阵,写一阵,吹一口气,唱完写完吹完后,在神蜡上点燃了,很奇怪,烧的过程中,分明可以看到三排清清楚楚的曲里拐弯的字,烧过了,那些字的痕迹是白色的,其他地方是黑色的。她把“真言”灰放到切刀上,弄成灰粉,也要小孩喝。
回到家里,司骡将剩下的三寸布一扯二,点燃了一半,可看到烧的过程中并没字痕,烧完后是黑片一块;他又学着神婆子的样子,用中指在另一半布上比划了一句“好人一生平安”,点燃了,可烧的过程中还是没有字痕,烧完后还是黑片一块。他搞不清了,是魔术吗?那女人怎么会魔术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司骡极不忍心地给梦夏灌下了那两包黑乎乎的东西。那以后,梦夏晚上真的不哭了,于是司骡得出了一个结论:有些习俗和迷信是未破译的神秘科学,他要逐步破译这门神秘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