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到了下课时间,我班老师拖堂。院里,那个班的孩子们开始游戏玩耍。东房和西房之间,一条电线松弛了拖在半空,而当间有一段电线已经完全裸露。调皮的男生们,纷纷跳起去摸那电线,体会遭受电击的感觉。
这儿,好不容易等到下课,值周生喊叫“起立”,大家与老师告辞的当儿,院子那里就乍然发出超过一百条疯狗的嗥叫狂吠声。莫说同学,便是老师也被吓呆在讲台上,挪步不得。
原来,院子里一个男生触摸电线玩耍,他跳得够高,不是指尖而是手掌摸到了电线;电击之下,手掌痉挛,他握紧并且扯断了电线。电流作用,他再也甩不开电线;在地下疯狂打滚,同时就发出那瘆人的疯狗狂吠来。
我们班一位任姓同学,第一个反应过来,跳出窗户去救助。而对面班级已经有一个冷静懂事的同学,上去牢牢踩定了电线。于是,在地下打滚的男生,终于摆脱了电线的吸引纠缠,侥幸逃生。
玩儿电线的男生脸色刷白,眼神惶惶看自己的手掌心。
我的座位临窗,只见那位手掌心里,横贯一道烤焦的痕迹,有指头粗细,还在冒烟。
30、幼儿玩茅蛆
中国改革开放20年,经济建设成就举世瞩目。
莫说50年前,我在乡下的童年时光,便是20年前在太原市,我的孩子他们的童年时代,也有些不堪回首哩!
我的一双儿女,上幼儿园在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附近有一家“育红”幼儿园,条件好些,没有关系背景进不去。孩子们只好到附近另一家“三八”幼儿园入托。早上送去,晚间接回,准确说应该算是日托。
入托费,一个孩子每月4元5角,平均一天一毛五。中午有一餐饭,一毛钱。
伙食费既然低,饭食就很差。一毛钱,主食米面得五分;下余五分菜钱,只好天天水煮菜。水煮茄子又黑又涩,以至于孩子们到现在都拒绝吃任何茄子做的菜肴。
管理费不高,教师少而孩子多。教师们即便有爱心,最终也都得变得凶神恶煞。否则,管理不过来。午休时间尽量延长,强迫孩子们呆在窄小的床上。三个小时不许起床,不少孩子都曾经尿床。睡不着,实在无聊,有的孩子就拿出家里带来的一块饼干玩儿。玩儿什么呢?一块饼干掰两瓣,对着磨、慢慢磨,磨成极细的粉末。
不大一个四合院,孩子们也没有什么玩耍的场地与器械。
院里长着一棵分岔枣树。秋天,结几十个枣子。大家像旱天盼云霓似的盼望枣子偶或落地,以便争抢。
夏天,厕所生茅蛆。孩子们实在无所可玩,竟然偷偷玩儿茅蛆,像养蟋蟀宠物似的,养在火柴盒里。
《太原日报》一位副主编大人,他小时住过三八幼儿园。与我的孩子算是校友。说起那几粒枣子,说起玩儿茅蛆,一如我的孩子之叙述。
31、吃蛆
据说,广东人活吃猴脑。据说,他们有些人还专门使肉腐坏,令其生蛆;尔后吃那蛆虫,美其名曰“肉芽”。又不知确否?
而我读初中的时候,却听说确实有人吃过蛆,而且吃的是茅蛆。
公元1960年,中国大饥馑,饿死人民数千万。正是饥不择食,太原九中有学生饿极,捞了茅蛆来煮食。
当时,校方当做重大政治问题来处理。因为上面采取鸵鸟政策,说中国并不饥饿;谁说饥饿,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胆敢吃茅蛆,简直就是故意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
32、增量法
后来,上面已经不能否认挨饿的现实,校长书记给我们做报告说,我们中国发明了伟大的“增量法”,而且这方法对世界保密!
增量法或者果然对世界保密,对我们却并不保密。所谓增量法,就是在蒸窝窝时多加水。一斤面,加六两水,可以做窝窝。加一斤水,只能做煎饼。加两斤水,就是增量法。结果,仍然是一斤面,做出三斤稀糊糊来,稀狗屎似的从笼屉上弄不下来。这就叫增量法,而且对世界保密!
我们的一些反特电影故事片,也总是爱设计类似情节:美国特务,要来偷我们的科技成果,秘密图纸什么的。自欺欺人,猪鼻子里插葱混充大象。
当时,作为始终受到革命理论教育的一名中学生,内心的真实想法是:
增量法一类的伟大发明,还是趁早叫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等所有帝国主义国家的特务偷去吧!
33、糠刺
家乡向有吃糠传统。竟然流传民谚说:三天不吃糠,肚里没主张。
一升玉米面,做四张饼;掺入一升糠,不过能多出半张饼。一般俭朴人家之所以吃糠,并不是为了多吃那半张饼,乃是为了让饼子难吃,于是可以少吃,因而节约粮食。
到1960年,大家快要饿死,不得不用糠菜来填充肚腹。
大跃进,食堂化,农民家中几乎被掘地三尺,存粮都被抢走。此时便是连糠都极其短缺。
我家,奶奶存有一囤老糠,已经腐坏变质;糠饼子本来粗粝,加之霉烂味道,实在难吃。一位同学叫爱彦,家里只有一些粗糠。所谓粗糠,是谷粒最外层的糠壳,猪都不爱吃的。
跑校途中,我俩曾经换吃过干粮。心存侥幸,希冀能够品尝到稍微可口一些的糠饼子。结果是两败俱伤。
我家的糠饼子,腐坏霉变,爱彦几乎当场呕吐。爱彦的母亲是精干主妇,细箩筛过粗糠,糠皮都成了极细的尖刺。我的牙床里外、口腔上下,于是扎满了糠刺。拿镜子来照,景象可笑而又可怖。
而无论是什么糠,食用之后一律大便燥结。孩子们拉不出,哭号声响彻村庄。成人拉不出,下手去抠。干硬的粪便块子,跌落在茅石板上,叮叮作响。
34、蛔虫
蛔虫、蛲虫等肠道寄生虫,搅扰人类千万年。
儿时在村里,好像同伴们人人都有蛔虫。严重的,要服用打虫药。中药打虫,用什么药、多大剂量,当然不如后来普遍发放的西药片剂那么方便有效。
我们老家一带,一位姓绵的先生,医术普通,却因治疗蛔虫而成名。据说,他的女儿患有蛔虫,百计驱除不去。直至形销骨立,奄奄待毙。绵先生于是痛下杀手,死马当做活马医。饺子馅儿里包了砒霜给女儿吃下。结果冒险一试,竟获成功。砒霜尽数被蛔虫吃掉,蛔虫尽数被毒死。据称,打下蛔虫有三升之多。
35、蛲虫
蛲虫寄生在人的直肠一带,药力不易到达,因而更为顽固难治。
听说有人蛲虫疾患严重,大解时以手敲击屁股,蛲虫坠落有如降雪飞霜。
更有洋相人自称:敲打屁股帮子,蛲虫翻涌如木匠刨子吐刨花云云。
36、喔喔小子
传统戏里,跑龙套的角色,或者是站堂衙役吼动堂威,或者是军士兵丁出场,往往要呐喊连声。鲁迅先生最早的小说集取名《呐喊》,有以新文化小兵自任、为主将在一旁呐喊助阵的寓意。
在我们家乡人的语言系统里,称那些呐喊的小兵是“喔喔小子”,是一个贬义名词。跑龙套、没出息、穷帮腔、瞎起哄、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包括形象猥琐、寒酸窝囊等等,都可以一言以蔽之:活像一个喔喔小子!
37、七九子、万有子
如果喔喔小子是特指那么一个对象,那么对于一堆无关紧要的人、一伙吃闲饭的人、一群应名充数的人,山西方言笼统说成是“七九子”、“万有子”。
政治家有时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让人怀疑其中的权谋意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者,氓也。古代政治家干脆就说老百姓是群氓,相当坦率。
七九子、万有子,说的正是群氓一类闲杂人等。
老百姓口语中,有时也说“拨拉子”、“王八子”,更加贬义一些。
38、金瓦银瓦祁寯藻
盂县和寿阳相邻。此寿阳非淝水之战寿阳。语言学大师北大教授王瑶先生是山西人,曾经调侃说:我们山西,没有肥羊有“寿阳”,没有鱼肉有“榆次”。
清代,寿阳出过一位京官重臣祁寯藻。
盂县家惭愧弗如,自我调侃说:寿阳有的,金瓦银瓦祁寯藻;盂县有的,瞎筒灰背看谷佬。
瞎筒,是谷苗中的残疾。谷苗大小皆要生穗,一个空筒,什么都不生,是为瞎筒。
灰背,是谷苗中的病患。苗子壮硕,又高又粗,叶子粗看也碧绿,但叶片背面发灰,不生禾穗,则是灰背。
看谷佬,是谷苗中的莠草。整块地,数它高,谷穗都沉甸甸低下头,唯有它高高挑了一个稗草穗子,仿佛在看管那片谷地,叫做看谷佬。
什么人,少智慧、爱胡说,人称瞎筒。
高个子,在戏场会场格外突出,人称看谷佬。
39、毛莠莠还嫌谷拨拉
在那么一个格局里,次要人物当家,不知身份高低,反而嫌弃主要人物,喧宾夺主之余,尚且不能满意。老百姓说这样情况是“毛莠莠还嫌谷拨拉”。堪称生动。
40、站着高粱秆
一种人,没成色,窝囊废物,村人形容是“站着高粱秆,躺下蜀黍秸”。横竖不成材料。
41、墩墩窝窝
一种人,任人摆弄,少主张、无刚性,人们说是鼻涕粘涎,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团。
有时也说“墩墩窝窝、拍拍饼子”,仿佛一块软面。
42、不足色
智商不够,人们经常用“不够数”、“不够秤”、“七成子”、“二百五”来形容。
金银讲成色,99黄金是为十足金。
晋方言形容脑子不够办傻事,也说某某“不足色”。
43、秀才比驴多
清代,盂县也出过一位知名高官王珻。曾为京官,居翰林院;后回山西任晋阳书院山长。人称王阁老。
王珻出生盂县芝角村。芝角村古来学风浓郁,读书人很多。
每当县里学宫考试完毕放榜之日,芝角村考中的秀才往往居全县之冠。芝角离县城十里,出城五里路过陈武村,新科秀才都要雇一匹毛驴回家,以示荣耀。
结果,有一句夸张的说法是:芝角村的秀才,比陈武村的驴都多。
44、扯纤
老百姓传言,清朝年间,镇上经常派差下来,要劳力去扯纤。
所谓扯纤,也就是拉纤。但这个拉纤,是旱地拉纤。县太爷坐轿下来视察什么的,是四人小轿。沿途要各村派差八人,在轿杠上拴了绳索拉纤。如此,轿夫相对省力,轿子飘飖如船行水上。
县令的棋牌执事,包括轿子轿夫,皆有定例。随便派差抓夫,应属违制。至少也是炫耀官威、劳民扰民。
据说,王阁老退休还家后,听说县太爷要民夫扯纤,他老先生就换上一身短打,站到路边去迎候。县太爷于是吓得屁滚尿流,磕头如同捣蒜。从此不敢再耍威风云云。
45、二程讲学
盂县,春秋时期曾建仇犹古国。百里方国,而且可能是赤狄、白狄之类蛮夷之邦。后晋国铸钟,仇犹开道路迎之,晋国乃顺势诛灭仇犹。
尽管春秋无义战,我的看法是:仇犹国以灭亡换来文明,是历史进步的必然。
后来,盂县历史上最称辉煌的时代不过北宋。北宋160年里,山西科考得中进士者140名,盂县学子占有四分之一。
出现这样超乎寻常的辉煌,与二程曾经在盂县讲学不无关系。
河南程颐、程颢,母亲侯氏是盂县上文村人。二程乃盂县外甥,当年曾经来盂县讲学。
盂县至今留存古迹“程子崖”,称为二程讲学处。
46、吃生
解放前,太原脚行里,扛麻袋、下大苦的,以盂县人称雄。
家父十八岁在脚行当大工头,他的说法是:苦焦地面,吃糠咽菜,偏生格外能下苦,那是生就的骡马骨头!
在老一辈的传言叙述里,特别有力气的人很多,格外饭量大的人也很多。
如今时代进步,老百姓丰衣足食,繁重体力劳动减少。人们不再下大苦,村里特别有蛮力的人少了;大家不再挨饿,格外能吃憨饭的把式也没有了。
老一辈人,格外有力、特别能吃的例子,如今成了传奇。
读书人,叫书生;教书人,叫先生;唱戏的,有老生、小生。盂县家,把特别能吃的家伙,或者只会吃饭的酒囊饭袋,叫做“吃生”。
47、小羊倌吃糕
村里过去合群放羊,要雇羊倌。主管羊倌之下,还需要一个小羊倌。
有个小羊倌侯宽,能吃,尤其能吃糕。村里至今传言他的故事绵延不绝。
农历初一十五,乡俗要吃糕。羊倌们轮流吃百家饭,每逢这些日子,轮到谁家也都是吃糕。大羊倌中午回来吃饭,带一条狗。小羊倌和一条狗,留在山里看羊。
用饭时,主家尽管礼让,羊倌们都自觉,一身羊膻气,不便上客房,就在厨房随便了。狗呢,羊铲插在院里,拴狗的索子套在羊铲上,在那儿吃狗泔。人、狗吃罢,主家照例给山里备好了吃食。一锅狗泔,一锅饭菜,绳络网了,羊倌挑了上山。
如果遇上吃糕,往山里带饭,一般是依照常人饭量,一锅菜,八只糕。
侯宽却格外喜爱吃糕。八只糕,顶多填牙缝罢了。一边唬了脸子吃,一边磨磨叨叨诅咒,又不敢高声:操他祖宗的,八个糕,核桃蛋子来大,够谁吃?喂一只喜鹊子,喂黑老鸹都不够!
声儿不高,老羊倌却也听见了。安排道:这不十五嘛,到初一了,你下山吃糕去!我有八个糕,管够啦!
熬了半个月,侯宽下山来吃糕。这家婆婆与媳妇炸好油糕,放在大砂锅里;下苦汉子还没收工,媳妇先招呼羊倌用饭。侯宽倒屁股蹲在厨房炕沿上,就着大砂锅放开肚皮来吃糕。看看砂锅底,剩了八只糕,自己差不多也饱了,准备拿饭上山。
媳妇凡事都得请示婆婆,朝正房里呼喊道:妈!羊倌吃完了。往山里稍饭,拿多少糕呀?
婆婆一一安排说:给山里拿上八个,给你男人留出十二个,你先吃上两个!
媳妇回答:妈,就剩下八个糕啦!
婆婆在正房就拍腚打胯吼叫开来:
妈妈呀!我那是一百零五个糕呀!
48、玉马师傅
我念小学时候,村里有一任羊倌名叫玉马。
玉马师傅能吃,吃面,准得六七碗;吃糕,也得四十来个。放羊一年,被辞退了。
1960年,饿死人的年月,玉马师傅讨吃来到我们村。四大爷心善,看见玉马饿相狼狈,正从萝卜窖够上一筐萝卜,指了指说:三请不如一遇。遇上了,你就吃几根萝卜吧!
玉马眼圈红红的,当场吃了一整筐红白萝卜!
玉马那样饭量,遇上那样年头,四大爷末了感叹说:这人大概活不出呀!
一筐萝卜救不了人命。不久,就听说玉马就饿死了。
49、木工吃带鱼
困难时期供应带鱼,山西作协当时雇佣的一个临时木工也分得了一条带鱼。听作家协会老人讲,办公人员把鱼给了那位木工,木工当场用斧头将带鱼剁成两截;两截生带鱼,一不剐鳞、二不剖肚,就那么并起来,吃生葱似的飞速吃掉。
所谓饥不择食,信夫!
50、贫不择妻
饥不择食,是古代流传民谚俗语类。完整谚语共四句:
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
51、黑肉老师
我读小学,教书时间最长的是李荣耀老师。李老师小名黑肉子,背地里我们都叫他黑肉老师。
每过一段时间,奶奶安排家里请先生来吃饭。每次我都注意到,黑肉老师都能吃六七碗干捞面。吃糕,也得三十多只。
农民尊重文化人。黑肉老师毛笔字写得好,打骂学生也卖力,老百姓对他评价一直极高。只是,他有点能吃,受苦汉都不免怪异:一个教书先生,比咱们还能咥打哩!
52、吃个“大小建”
庄户人,受苦汉,能吃,不丢人。地主雇长工,不怕长工能吃。能吃能干。能吃,往往倒是优点。
山西多数地面,儿子娶妻、闺女出嫁,担送礼盒的人员,雇工都讲究雇佣好吃手。到了亲家门上,要表现得相当能吃,这才算是争面子。
有的地方,于是渐渐形成风气,讲究吃一个“大小建”。阴历大建三十天,小建二十九天。那么,吃手们无论吃糕还是吃馒头,得吃进去三十来个,算是完成任务。
53、苍狼啃玉米
我们村,金川铜川弟兄,算是能吃。弟兄几个,个头高低不等,生的都是那种转腰大肚,看着就十分放货。
铜川,排行老四,绰号苍狼。好个头,寻常能扛五六百斤。除了种地,外带石匠手艺;还会打狍子、逮兔子。一辈子打闹吃口,一辈子吃不饱。
有一次,给外村人家碹墓葬。三餐管饭,上午下午按规矩送干粮。干粮,窝窝一类,一只半斤,一般是一人两只。苍狼嫌干粮少,肚饥,正是将要收秋节令,墓地边就是玉米地,苍狼便掰了嫩玉米来烤了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