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等到达灵武时，唐玄宗一行正在斜谷道行进。连日来雨下不止，太白山区栈道曲折路滑难行，人马车仗小心翼翼地前进，不时有马匹跌下栈道断崖，军士惊呼不止，故行进很慢。高力士虽已年迈，但为使唐玄宗车仗安全，他不得不在车旁护侍步行。坐在车内的唐玄宗听着雨中车铃的闷响声，他和杨贵妃制霓裳羽衣舞曲，杨贵妃在翡翠盘中翩翩起舞，自己击羯鼓、击节伴奏等情节一幕幕袭上心头。时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但得连理枝”的私愿订盟似又响在耳边，日夜思念杨贵妃的愁绪始终无法排遣，他不禁吟道：“雨霖铃骤，万山横漫，泪眼难歇。松姿依然无绪，偏耐霜雪，瘦肤孤寂。但见人间离恨，竟语噎不言。此一去，烟波浩渺，旧梦重重实难寻。千娇多情恨辞别，更何堪，天台独自解。今生再往何处？睹玉颜，霓裳舞遍。汉家宫阙，纵是金阶玉堂宝殿。也便是，清冷无语，醉来与谁说？”唐玄宗作此词，更触及内心悼念杨贵妃的痛楚，泪流满面，反复吟咏。车窗旁的高力士，对唐玄宗所吟，字字听得切切，就暗记在心。后来他将唐玄宗所制的此调抄录给教坊乐人配曲传唱，就以“雨霖铃”为调名流传开来，自此才有《雨霖铃》（又作《雨淋铃》）词牌名传世，且全词固定的一百零三字，仄韵。
唐玄宗吟诵一番之后，心中的愁闷似缓解了一些，他又由杨贵妃联想到车窗旁的高力士。想当初，杨贵妃在禁中时，高力士牵马拽蹬，处处小心侍候，今他也是古稀之人了。想到此，不由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就打开车窗帘喊：“高力士！”对方急忙答道：“老奴在。”唐玄宗扒着车窗说：“你到车驾内来坐！”对方又答：“老奴还是就旁侍奉万岁爷，车驾内非老奴敢坐之处。”唐玄宗又说：“长途寂寥，你到车驾内陪侍，朕也好有个人说说话。”听唐玄宗这样说，高力士才说：“那老奴就告罪了，恭敬不如从命。”这才爬上车来，唐玄宗让他在自己的左侧坐下，然后说：“贼军西入长安，自以为得志，日夜宣饮，专以声色宝贿为事，无复西出之意，故朕得以安行入蜀。群臣既已知西行，卿以为谁当追随朕而来，谁不来？”高力士回答说：“燕国公张说昔日深受陛下宠幸，其子张均、张垍蒙其父荫庇，皆受陛下深恩，且陛下恩及他们的亲戚乡里。陛下又亲允，将宁亲公主下嫁张垍。老奴私意认为，张均兄弟必定先来。再说安禄山也曾向陛下推荐过张垍，恐怕他不会不追随陛下而来。”唐玄宗若有所思，喃喃地说：“时事不可知也。”正在这时，有小校骑马来报：“房琯骑马一路跟随而来，求见陛下。”唐玄宗说：“途中多有不便，就召他前来，朕于车驾内见他。”小校答声“遵旨”，叉手施礼而去。
不一会，宪部侍郎房琯骑马赶上，就在车窗外施礼说：“臣房琯拜见圣上。”唐玄宗掀开窗帘，在车窗口说：“途中不必多礼，卿既追随朕而来，诚心可见，张均兄弟为何不见？”房琯在马上边行边施礼说：“臣曾约张均、张垍二人一同前来，可他二人逗留不进。臣观察他们二人似心中有不便明言之意。”唐玄宗回头对高力士说：“朕本来就想到他们是不会来的。”高力士急忙问：“这是何故？”唐玄宗没有回答，又右顾房琯说：“朕以卿为吏部侍郎、同平章事。途中用印不便，等到前途驿站，朕再诏告六军，卿先归班去吧！”房琯又施礼说：“谢圣上隆恩，臣先告退，从今必侍于圣上左右，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房琯走后，唐玄宗才对高力士说：“张氏兄弟不来，朕固知如此。卿问何故，却说来话长。”高力士说：“路途正遥，陛下解之全当解寂。老奴洗耳恭听，更可领训，愿陛下赐教！”唐玄宗于车驾内说起了一段往事。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年），韦后毒死唐中宗，立重茂为帝（即殇帝），临朝称制。同年不久，时为临淄王的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合谋发动政变，杀韦后，拥其父李旦即位，是为唐睿宗，李隆基被立为太子，张说为太子侍读。李旦为帝后，太平公主自恃拥立有功，擅权专政，培植私党，想为第二个“韦后”，和太子李隆基矛盾渐深。唐睿宗景云元年（710年），张说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为保护太子李隆基，他力谏唐睿宗以太子监国，唐睿宗纳谏。唐睿宗延和元年（712年），太平公主以为自己羽毛已丰，图谋发动宫廷政变，擅主废立。左丞相张说于东都洛阳派人赠佩刀给李隆基，意思是要他断割。李隆基会意，就率先起兵诛灭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唐睿宗禅位给李隆基，是为唐玄宗，又称唐明皇，改元“先天”，第二年又改“开元”，征张说为中书令。开元三年，张说因和宰相姚崇不和，时为励精图治的唐玄宗敕封张说为相州刺史，充河北道按察使。开元七年（720年），唐玄宗徙张说为检校并州大都督长史，兼天安军大使，摄御史大夫兼修国史。第二年，原居于河曲及朔方军受降城（今内蒙古河套以西地区）一带的突厥降部诱胁其他的九姓同罗、拔曳固等部叛唐，互为表里。唐玄宗命朔方节度大使王睃率军讨伐。王睃率军由灵武北上，阿布思等突厥降部千余人战败被杀，九姓同罗、拔曳固等部大为震惧。张说奉唐玄宗之命持旌节率二十名轻骑前往同罗等部宣慰、安定人心，王睃命天安军（治西受降城，后改置天德军）副大使李宪前往保护。天晚了，张说就住在突厥归众的帐篷里，仍召各酋长劝慰安抚，李宪派人送信劝张说说：“夜宿突厥归众的帐篷太危险，请大夫速回天安军。”张说看信后回复说：“我的肉并非黄羊肉，不怕别人割了吃；我的血并非野马血，不怕有人刺了喝。士虽知有危险，但还是要致力于君命，这是我等理应为国效命的时刻。”同罗九姓等部落深为张说的诚心所感动，纷纷表示归附大唐的初衷不改，河曲至受降城一带很快安定下来了。唐玄宗大喜，以张说兼天安军大使。
开元八年（720年），灵武郡辖下的兰池州民、康国人康待宾聚众起义，张说因镇压康待宾起义有功而为朔方军节度大使加封为燕国公，往巡河外五城。他离京赴灵武任所时，唐玄宗亲送并写了《送张说巡边》一诗赐他，朝中重臣、大诗人张九龄也唱和一首《奉和圣制送尚书燕国公说赴朔方军》赠他。开元十年（722年），张说到灵武赴任时，康待宾余部康愿子聚众据庆州（今甘肃庆阳）、方渠（今甘肃环县）继举义旗，自立为可汗。张说又率朔方军于木盘山（今宁夏六盘山）擒获了康愿子及其家属，将他们送往长安处斩。为防止灵武辖下的六胡州至河曲一带各族人民再度反抗唐朝廷，张说将这一带五万余口突厥、党项等族人迁至许、汝、唐、邓、仙、豫等州（均在今河南省），使朔方军黄河以南城为空地千里。张说因功又被赐予汤沐邑，实封二百户，得以回朝。
唐玄宗自即位后，素有夜游聚饮的习好，由于和张说有这种关系，于是常幸张说府上，张说即率其子张均、张垍接驾。唐玄宗见张垍面白唇红，一表人才，心中十分喜欢他，就暗自留心。酒席宴上，唐玄宗屡以诗书等试张垍，都对答如流，他龙心大悦，就把宁亲公主下嫁张垍，为他们在禁宫中设驸马府，任他们在宫中往来。开元十八年（730年），张说死。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张九龄也为李林甫所谮而被罢相。陈希烈等一批朝中重臣都有窥伺相位之心，唐玄宗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一天，唐玄宗在宫中散步，忽抬头见驸马府，就信步进去，张垍、宁亲公主急忙出庭接驾。坐定后，唐玄宗在闲谈中问及陈希烈等可否为相，张垍却笑而不答。唐玄宗心中疑惑，就笑问道：“难不成他们都不如爱婿，只有爱婿堪为相？”张垍马上降阶叩拜，山呼万岁谢恩。唐玄宗口虽不言，心中实是不快，勉强说：“爱婿兄弟二人及姚崇之子、尚书右丞姚奕，萧嵩之子、兵部侍郎萧华，韦安石之子、礼部侍郎韦陟和太常少卿韦斌都以才望居高位，又都是宰相之子。吾命相，当使你六人都居相位。”但事后，唐玄宗却以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上述六人都未起用。自此，张垍心里怏怏，似有怨望之心，唐玄宗也有觉察。所以这次西逃往蜀时，唐玄宗就自思，张氏兄弟富贵尚不能与共，又如何能共患难？房琯所奏，更证实了唐玄宗的判断。他讲述完这一段历史又叹息说：“看来君王任人，决不可仅凭才貌取，才德相孚才是至关重要的，朕悔之晚矣！”高力士忙安慰说：“陛下圣明，享国已五十年，此次幸蜀，定可不日回长安，必当再度励精图治。”唐玄宗苦涩地摇摇头，怆然泪下，忽又猛然想起一事，对高力士说：“今太子幸灵武，朕由此想到高尚家是灵武人。卿快去传马报薛景仙，令他飞马报太子，切不可留后患。”高力士答声“遵旨”，下车而去。
李亨到灵武，安寝一夜。第二天早膳过后，他不顾杜鸿渐、李涵的劝阻，令他二人陪同，一起视察灵武的防务。三人骑马，在五十名精骑的追随下出东门而去。一路行来，李亨看灵武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黄河出了青冈峡就一分为二，西边为主河道，俗称上河，东边为支河，俗称下河。两河夹持形成一长九十里、最宽处达三十里的纺锤形大洲，灵武就坐落在洲岛的中部。洲岛四面环水，似以黄河为池，贺兰山和河东群山东西相对峙立，北有隋长城，南耸黛黛岭为屏障。灵武水军由来已久，他们将大小舰船列于洲岛四面，以成拱卫之势。战时，它们是运载将士进行水战的重要利器，平时又做了来往行人摆渡和货物交流、运输的工具。黄河两岸水田展展，稻谷飘香，高粱火红；洲岛上树木林立，果枣累累挂枝头。李亨未来时，尚对灵武的自然环境心存疑虑，总以为黄沙连天，荒凉不堪，及到灵武却见景象与自己的想象迥然不同，心中不禁大喜，就令随军一起下船，向青冈峡一路驶去。到达青冈峡，却见青铜般坚硬的两山对峙，黄水从中怒奔冲出，真可谓是黄河天险的典型体现。峡口西北为灵武县，水陆两军均驻扎于此，防守两岸。由于是逆流而上，船行较慢，看看日已近午，杜鸿渐就要拢船靠岸，到军中就食。李亨制止说：“不必打扰军中，只将所带食物胡乱吃一些，即掉转船头北上。”霎时食顷，杜鸿渐就令北进。由于是顺流而下，船行极为神速，不久就到达了临河郡旧址。远看城址腰系黄河，黄水绕城而过。自城迄东，长城绵延而去，敌台、墙台巍峨，似一条紫龙头饮黄河水，龙身如正要跃起腾飞。下船登上城头，却又见长城以北，烽火台沿黄河东岸北去相望。唐时这一带的烽火台又称烟火墩或墩台，台高一丈，台上各设四个土筒，各高一丈五尺，可安火炬。各筒间相距二十五步，夜间用以举火，因叫做“烽”，白天点烟，所以称做“燧”。燃放烟火时，一个炉筒由一人负责开闭，因称为一炬。点燃几炬，必得根据敌情而定，如来敌不满千人燃两炬，来敌千人以上燃三炬，万人以上燃四炬。一烽燃起，烽烽相接，敌情报警很快传到灵武。等到敌军到达，节度使早已根据警报做好了迎敌的准备。预警系统的烽火台和长城相配套，可以说防御设施很完备了。
李亨看后十分高兴，就对杜、李二人说：“想不到灵武形胜如此壮观，本王幼时读史就知道西魏时于灵州北置临河郡，属灵州管辖。隋文帝开皇元年，改临河郡为新昌郡，隶灵武郡。开皇五年，隋文帝命司农少卿崔仲方征三万民夫于朔方、灵州筑长城，‘东至黄河，西距绥州，南至勃出岭，绵亘七百里’。第二年，隋文帝又令崔仲方发丁十五万，沿长城一直到朔方以东之险要处构筑城堡数十处，临河郡因改称紫河砦。但不知长城内外烽火台起于何处，而直达灵武。”
杜鸿渐答道：“神龙二年，后突厥可汗默啜寇灵武、原州不止，中宗皇帝遂以张仁愿为朔方道大总管。张仁愿到灵武后的景龙二年春，默啜率军西去攻打西突厥的突骑施部，张仁愿于三月乘虚夺得河套以北、大漠以南大片土地，上书朝廷，请求于新夺取的土地上筑三座受降城，使之首尾相应，以断绝突厥自漠南渡河南侵之路。但朝臣中却有人认为，在突厥地筑城，恐空耗人力、财力，终为突厥所有。仁愿再三上书坚请，终获中宗皇帝允准，率军六十天筑成三受降城。于拂云祠所在地筑中受降城，管兵六千、马二千匹；东受降城西去中受降城三百里，管兵七千、马一千七百匹；西受降城东去中受降城三百八十里，管兵七千、马一千七百匹，皆属朔方军辖。由于灵武辖有三受降城，所以有人又以受降城代指灵武，这就是灵武又称受降城的来历。三受降城筑成后，张仁愿又自东受降城南二里处筑永清栅，派兵专负责烽火台报警。自永清至灵武逶迤千里，每十里筑一座烽火台，用以传递消息，烽火台实始于东受降城南二里的永清。”李亨点头不语，似有所思。
李涵见状说：“殿下，古时神仙所居之处曰灵州，《汉武帝内传》载：有青鸟来传信帝问东方朔：‘此何人？’朔曰：‘是西王母紫兰宫玉女，常传使命，往来扶桑，出入灵州，交关常阳，传言玄都。’又《后汉书·王常传》载：‘幸赖灵武，辄成断金。’《北齐书·文宣帝纪》：‘奋扬灵武，刻剪多难。’都说‘灵武’乃威武之意。今人又解释说：‘水中可居者曰洲。此地在河之洲，随水高下，未尝沦没，故号灵州，又曰河奇也。’灵州、河奇同出一辙，即‘灵’也。灵武即是威武之地。今殿下已到达这威武之地，正可号令天下，控威武之师收复二京，天意使然，殿下难道无意于灵武吗？”李亨似大为惊诧地说：“吾弟何出此言？”李涵施礼说：“天下大势已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臣的意思正在此。”李亨沉默片刻，又采用“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策略说：“不知由原州牧马监所选带的四万匹战马如何？”杜鸿渐施礼答道：“殿下放心，自汉代建灵洲县，就在今灵武北沿山草湖一带设河奇苑，在今灵武以南沿山一带设号非苑。‘两苑’水美草肥，自古以来就是养马的好所在，臣等已安排军士将四万匹战马放养其间。沿途就可见到，难道殿下一路巡视没有留意吗？”李亨笑说：“是本王一时疏忽。”说罢，就下令回舟。
李涵所言，李亨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一路巡察而来，看到长城虽雄峨，上有猎猎旌旗，但守者大多是老弱之军，且军将稀疏，心中甚忧。另外，他见守卫之军在长城上日曝雨淋，实是艰苦，心中颇有不忍。但这个问题如何解决，一时心中无数，这是二忧。一路在船中，他忧思百感，等到灵武时已山衔落日，却见空地处羊马边甩着尾巴驱赶蚊蝇边悠闲地低头啃食杂草。放牧者也煨起烟熏赶蚊蝇，农家烟囱袅袅炊烟遍起。炊烟、煨烟在远处聚合为一道白色烟障，从中遮断了远山，远树也似全被烟染，隐隐绰绰立于烟障中，万物恰像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更使李亨的愁思理不出个头绪。正当李亨遐思冥想之时，船已靠岸，在杜鸿渐、李涵的招呼下，他与众人一齐弃船上岸，在五十骑的护卫下愁绪满怀地回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