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忘怀的是二十年前同辛笛有三次愉快的同游。1982年秋天,一起参加吴承恩诞生四百周年纪念会,结伴回淮安故里。他在纪念会上讲了《西游记》的现实意义,颂扬了它不畏艰险,排除万难,追求理想的顽强意志和旺盛的进取精神。他参观吴承恩故居时,想到吴承恩一生科举仕途都不得志,从此发愤潜心著作,终于完成一部不朽巨著,感赋三绝,其中一首云:“场屋平生志未抒,甘从委巷著稗书,红梅风格春常在,一部西游百不如。”辛笛在天津出生,清华大学毕业生,负笈远赴英伦,回国后长期在上海,直到1981年才第一次回家乡。我倒还记得他家位于南门大街麒麟巷口的旧宅,小时候常去姑母家的。那天我们陪辛笛去寻访,已成为县里一个文化单位。在大门口遇到一位老太太,说起当年王家,她说还记得小时候见过王大奶奶。那位王大奶奶是否即为辛笛的母亲,无从考证。游勺湖时,引起辛笛几缕诗情,同去的黄裳也写了一篇《勺湖小记》,连同我的另一位姻兄、也是辛笛好友、《大公报》资深编辑潘际写的《近乡情更怯》,一起都刊载在《淮安报》上。
1984年夏,我们又同时参加由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由周扬、冯牧等同志带领的参观学习团,南游珠江三角洲,呼吸感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从南方沿海兴起的改革开放的暖风,从广州经佛山、南海、顺德、新会、中山、珠海,再到深圳;一路行来,大开眼界,神清气旺,天天都在热情高涨的气氛中。参观团里老年中年诗人甚多,艾青、冯至、田间、辛笛、严辰、鲁藜、绿原、邵燕祥、严阵,人人诗兴大发,亲身感到新时期的新风景。辛笛当时已逾古稀之年,不仅兴致勃勃,而且认真听当地同志介绍,每次都掏出小本子,认真做笔记,也随时从笔底淌出诗句,最后成为一组二十首的《粤行吟草》。
那几年虽然偶然遇到一阵阵春寒冷雨,总的说来人们的心情还是好的。改革之风以势如破竹之势吹遍南北,想挡也挡不住。1985年早春,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之后,文学界又兴起一股思想解放的热浪,我和辛笛又接受《上海文学》编辑部邀请,参加他们组织的作家、企业家联谊活动,从上海宝山经昆山沿太湖东岸过苏州到湖州,从江南水乡一角领略乡镇企业繁花似锦的春光。辛笛来到他夫人徐文绮的家乡,更加高兴。在一次宴席上,主人铺下纸笔请客人挥毫留念,辛笛题了一句“人生只合在湖州”。落座后低声对身旁的我说:“这是我们老岳一颗闲章上的。”他的老岳,便是老一辈学者徐森玉老先生。这方石印似乎出自乔大壮先生之手,森玉老人极为珍爱,赠与爱女文绮,不料十年浩劫中被“抄家”时失去,至今不知流落何方。那次参观团中还有几位湖州籍人士,女作家程乃珊说上海离湖州那么近,却很少有机会回乡,不知家乡有如此之美。三联书店负责人董秀玉女士也是头一次回家乡,说小时候常听妈妈说湖州骆驼桥,今天才真的走到骆驼桥旁来。我们几个人闲行湖州街上,辛笛口占一绝:“人生只合在湖州,儿女归来已白头,携手骆驼桥上望,苕溪烟雨乐多俦。”
从湖州回上海途中,我对辛笛说:什么时候我们再结伴回一次淮安老家,时间和行程从容些,慢慢流连。他微笑颔首,连声说“不难不难”。说是不难,二十年来竟未实现,而今竟成终身遗憾。呜呼老姻兄,陪你再到淮安城里麒麟巷口寻访旧宅,留连勺湖长堤烟树,品尝家乡美味佳肴,都只能留待梦里了。
上海《解放日报》2004年2月19日
在秋风的身后,你走了!
———追念王辛笛
彦火譹訛
去年十月的金秋已透出一缕缕的寒气。在浙江嘉兴参加“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期间,听文友说,王辛笛夫人徐文绮去世,王辛笛伤心过度,身体也每况愈下。我矢志跑一趟上海,打定主意要去探望辛笛。
去时扑脸是瑟飒的秋风,在上海诗人黎焕颐带领下,我们爬上三层楼高的唐楼,辛笛的女儿王圣思已迎了上来。辛笛不良于行,已安坐在书房与客厅共一室的书桌前,另一角是王夫人的灵位及辛笛亲题的挽联。辛笛原戴着氧气筒,见到我来,赶紧除下,冲着我绽出一朵久违的笑容。圣思说,自从王夫人去后,辛笛便不言不笑。他老是一个人枯坐着,像极了入定的高僧。他与王夫人是上世纪三十年代邂逅的,红娘是作家靳以的弟弟章功叙。两人婚后一直相濡以沫,虽然性格不尽相同,辛笛个性懦弱、忧郁而内向,王夫人好强、开朗、擅长交际,但能互补长短,相安无事。据说王夫人经常引用赵元任的一句话自况:“吵吵闹闹五十年,人人都说好姻缘。”王夫人去世,对辛笛是一记轰天雷,他自此茶饭不思,默默不语,恍惚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可见他对王夫人爱得深彻。正如英国卡莱尔说的:“没有爱的诗人在自然和超自然中,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像高僧入定的辛笛开腔了
难得的是,辛笛见到我们时有点雀跃,竟然能开腔讲话了,思路也算敏捷。九十岁的老人头脑很清晰,他还记得于1981年岁末来港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之后还到我家作客的情景,说他是与文绮一道来的。这次会晤,我们足足谈了三个小时,从余譹訛本名潘耀明。
光中等许多海内外诗人激赏他的早年诗作《手掌集》谈起,讲了许多他对中国新诗的新颖见解。这些都是他从事诗歌创作七十年的深刻体会,极具参考价值:
从写诗来讲,一般的影响来自两方面:一个是古典诗歌,一个是民歌。写诗的,要是没有历史感,没有对于历史传统的知识、对历史传统的爱好的话,那么他就不是诗人了。艾略特对传统就提得很高。光讲传统和个人才能也不够,应该加上时代感和社会性。生在今天,就得从今天去接近过去的传统,这是时代的烙印了。人不是孤立的,除专门强调个人才能,还需强调人的社会性,因为我们是一代特定社会的人。
对传统文化,我们应该古为今用;对待西方文化,我们应该洋为中用,应该注意到吸收西方好的东西,可是要注意避免晦涩。……1949年后我们喜欢很简露很直率地写文章和讲话,作为文学作品,在这个时代,光是直率,是不能够表达我们复杂的思想情绪的。自然,对于真正的晦涩,要考虑怎么避免。
要避免形式主义,除了西方的东西,我们中国也有好的创作和习惯。现在一些外国诗人把诗写得很像圆球一样,这就很怪,这样,我觉得太过分,并没有必要。闻一多先生讲,诗要讲究建筑美,单讲建筑美我看也不大行,诗人写的诗哪能都是讲楼梯诗,这样一来,印刷厂太浪费纸张了,读者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这不过是一种写法而已,不能千篇一律。
在上述讲话中,辛笛还不讳言对年轻诗人如舒婷、北岛、杨炼、顾城、江河等的欣赏和肯定。我对辛笛性格的耿直、谦和及横溢的创作才华,一直是深怀敬意的。我们聊了一阵,互诉别后的思念。辛笛看到我送给他2003年11月号的《明报月刊》,感到很高兴。他说他喜欢这本杂志,还要女儿圣思与他一起与《明报月刊》合照,脸上漾出天真的笑容。诗人对香港是情有独钟的。他有一首以《香港,我又来了》为题的诗,结尾是这样写的:“从天星渡轮上到地铁/通过空间缩短时间延伸/我们的手会握得更紧更紧/我们的情愫会更加端绪纷纷。”
早年投身新诗创作颇负诗名
辛笛原籍江苏淮安,1912年生于天津。193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1936年赴英国爱丁堡大学研读英国文学。1939年任上海暨南大学、光华大学教授,后改在银行工作。著有《珠贝集》《手掌集》等等。辛笛早年便接触西诗,当他还在弱冠之年,接触到波德莱尔的散文诗《恶之华》时,很是激动,便把它译成中文发表在天津《大公报》。1932年,辛笛开始在《文学》《水星》投写新诗,诗名很大,是“九叶诗人”的一名大员。“你走了/头也不回/走得很远。”(《别情》)辛笛是于今年1月8日走的,我听到这个噩耗是1月中旬。我刚从冰天雪地的东北返港,闻讯后又一次跌进冰窖中,久久不能释怀,特以此文悼念这位中国诗坛的泰斗———他一生对中国新诗歌发展的贡献功不可没!
2004年8月
辛笛老的纯情
叶辛
我和辛笛老相识,是在1984年的冬天。那时候我在贵州作协工作,随贵州作家代表团到北京参加四次作代会。那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地处大西南的贵州和上海代表团分在同一个小组讨论,故而我们的住房,也和上海的作家们分在京西宾馆的同一层楼上。冬天的北京气候寒冷干燥,和潮湿多雾的贵州形成鲜明的对照。已经比较适应贵州生活的我,初到北京很不适应。记得那天是午后,我还歪在床上看电视,辛笛老走进房来,笑咪咪地对我说:“叶辛,听说你也是上海人。幸会,幸会!我是王辛笛。”我连忙起身,他却向我摆手说:“你不要起来,我也马上要下楼会朋友,你继续休息,休息。”
说着,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朝我扔过一本书来:“这是我的一本诗集。”
我拿起诗集,他向我微微一笑,转身就走了。没有人介绍,没有任何客套。但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捧着他赠的诗集,分明感受到了诗人心灵的“纯”。辛笛老这一辈子,写过无数的诗篇,无论是他作为“九叶”派诗人的代表作,还是他晚年吟咏的旧体诗,诗评家们作过种种的评介和肯定。但是对于他的新诗,对于他古体诗词中共同呈现的“纯”情,人们却鲜有提及。而正是这一点,恰恰给了我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他最有代表性的《手掌集》“布谷”诗中,辛笛老写道:
布谷,布谷
你在呼唤些什么
你是说割麦播禾
你是说百姓好苦
多么深情简朴的语言,
多么纯粹而又朗朗上口的诗篇!
没有扎实的语言功力,没有深厚的感情,没有一股诗人的纯情,是决然写不出这样的佳句来的。
这是辛笛老1946年的诗。而到了晚年,他在旧体诗中又写道:
一生最忆是儿时,
多少波澜入小诗。
唱罢竹枝无限意,
人间宛转在相知。
我只读一遍,诗作中扑面而来的那股“纯”情,就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
人上五十以后,晚上得空,我时常写几个毛笔字,在我时常练习的诗篇中,辛笛老的这首诗,是我时常写到的。有时候写字时恰逢同学或老友来家,他们看到这首诗,经常会问我:“这是古代哪位名家的诗?”
“你猜”。
我的友人当然猜不到。我就会告诉他们,这是辛笛老的诗,满怀纯情,充满童心。我的同学和老友往往就会要我把诗写下来,给他带回去。看得出,他们也在这一瞬间,爱上了这首诗。
联系王圣思传记中写到晚年的辛笛老,仍然充满了童心,仍然满含纯情的那些生活细节,我是不是可以在这里说,唯有纯情的诗人才能写出经久的耐人寻味的诗篇。
哦,纯情的辛笛!
2004年10月
必然中的偶然
———辛笛与“九叶”的诞生及命名
郑敏
在一个十三亿的大国里,人与人的相遇是很困难的,除非人们在同一个网络上如同同一株树上的叶子一样,即使各自在不同的枝干上,朝着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长着,却也能相互在风雨阳光中互通信息。我和辛笛的相识就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地道的上海人,我是一个地道的北方人,然而在1979年以后我在北京的一座小四合院里,第一次结识了这位说话有着浓重南方口音的诗人。我们的相逢是很偶然的,但因为我们都出现在中国新诗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网上,我们的相逢又是必然中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