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笛侧影
唐琼
辛笛是诗人，即写新诗，又写旧体诗，但又不仅是诗人。
战后，他那金城银行信托部襄理办公室，常有上海一群文化人来往。谈大局，论文艺，谁遇到经济困难，向他暗示一下，马上圆满解决。
诗人杭约赫（曹辛之）是靠他的资助，而脱险的。
陈原有一次说起，朋友想办一本杂志，可惜经济上还没有着落，我多嘴，去找辛笛，他也是一口答应。不过，后来改变了计划。
“回首俊游都是梦，累累满把摘春星。”1975年他的赠诗中有这样两句，诗人在怀旧。据我所知，郑振铎、巴金、曹禺、黄佐临、李健吾、萧乾、靳以、孙浩然（古巴）、袁水拍等人，他都经常交往。（辛笛现在的上海寓所，就是曹禺迁出以后迁入的。）那个时期，他有《手掌集》（诗集）和《夜读书记》问世。
革命胜利后，他在中南新村的花园、洋房、汽车不要了，一个手艺极好的淮阳大师傅也辞退了。相见时，他一身布制服，一辆单车，一副笑咪咪的面庞，那景象难以忘怀。
后来，他有很长一段时期在上海轻工业局当处长，管食品工业吧，常带些新产品或新包装的咖啡香烟之类给北京友好。这时，他也写诗，但以工业入诗，太难。“文革”到来，“资方代理人”这头衔，使他极为狼狈。近年又大写其诗了。
艾青曾经评述战后在上海一群受西方现代派影响的诗人，使我奇怪的是，辛笛和杜运燮过去并不相识，在北京东来顺才初次晤面，时为1962年。
那一顿涮羊肉，辛笛的兴致特高，喝了不少酒。他平常也喜欢同别人开开玩笑，但往往被他的精明干练、伶牙俐齿的夫人当场否定，或略加讪笑，这时他就一笑了之，哼哼哈哈，毫不在意。
这次他找到了我。连夹两个烤好的芝麻烧饼过来，又笑咪咪地说：“这是你的朱丽叶！”他胜利了，徐文绮不在座（她是著名学者徐森玉的女儿）。
明天即将抵达多伦多出席“国际诗会”的中国诗人王辛笛，不知还记得这件往事否？
“咖啡，是你的朱丽叶！”这位中美直航机的诗人乘客，端起咖啡杯时，耳朵会发热的。
原载香港《大公报》1981年4月29日
辛笛访问记
张德强
今年5月6日晚上，在加拿大美丽的城市多伦多（Toronto）湖滨的文化中心，第六届国际诗歌节正在举行诗歌朗诵会。来自英、美、法、德、意、加、西班牙、新西兰、匈牙利等十六个国家的诗人和加拿大文化界人士诗歌爱好者济济一堂，共叙诗情。这时，一位中国诗人健步走上了讲台，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这位亚非地区仅有的一名代表、这次诗会唯一的黄种人身上。只见他用普通话和英语抑扬顿挫地先后朗诵了八首自己的作品，包括刚刚专程参观了白求恩大夫故居后即兴创作的诗。他精彩诗篇的朗诵博得了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就是王辛笛先生。早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他就以含蓄蕴藉的短诗见称于世，出版过诗集《珠贝集》《手掌集》和书评散文集《夜读书记》。艾青在《中国新诗六十年》一文中说：“日本投降后……在上海，以《诗创造》与《中国新诗》为中心，集合了一批对人生苦于思索的诗人：王辛笛、杭约赫（曹辛之）、穆旦、杜运燮、唐祈、唐、袁可嘉以及女诗人陈敬容、郑敏等。他们接受了新诗的现实主义传统，采取欧美现代派的表现技巧，刻画了经过战争大动乱之后的社会现象。”江苏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的《九叶集》就收集了这些诗人四十年代的力作。其中王辛笛年事最长，他的诗很有其艺术个性和独特的风格。
当前，诗坛正面临严峻的抉择：新诗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如何在继承我国古典诗歌及新诗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吸收西方现代诗歌的表现技巧来反映现实生活，体现时代精神？在这方面作过尝试并有所成就的四十年代老诗人又是怎么想的呢？不久前，我们访问了辛笛先生。
王辛笛现在是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的理事，国际笔会上海笔会中心理事。他在南京西路的家里接待了我们。这是三楼不很宽绰的一个套间。客厅兼卧室里堆满了书报：沙发上、床头、五斗柜上到处都是，书橱里是一卷卷线装古籍和外文书刊，写字台差点被大量资料和信件所淹没。我们仿佛置身于大学图书资料室内，立刻被浓烈的学术气氛紧紧包围了。将近七十高龄的王老先生从写字台上抬起头来，摘下眼镜，笑吟吟地起身向我们走来。他身板很健朗，只微微秃顶，穿着淡咖啡色的衬衫，挺有精神，方脸盘白皙红润，很少有老年斑，淡淡的眉际下透着和蔼亲切的眼神。
我们先问起他的加拿大之行。他拿出一大叠影印件给我们看。那是加拿大《北美日报》（中文版）、《环球邮报》、《加拿大论坛》等报刊，对他参加国际诗歌节活动的一系列报道及他的诗作介绍。辛笛先生说：“诗人的心总是相通的。虽然各国代表的政治观点、信仰不同，但在艺术上却有很多共同语言。通过诗歌交流增进了彼此的友谊。”说话间，他打开了一册影集，把一幅幅彩色照片指给我们看：有各国诗人的合照；有他在加拿大诗人拜塞尔家作客的镜头；有他参观白求恩故居、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前、在美国洛杉矶艺术展览馆等地的留影。他说，这次去很受欢迎，一是由于我国第一次参加他们的国际诗歌节，我们国家的地位受到极大尊敬，二是西方现在十分欣赏我们国家的诗。对东方的神秘性、哲学思想和古典诗词，他们都很向往。早在本世纪初，美国以意象派成名的庞德就翻译过中国古诗多篇，对西方诗坛影响极大。同时，他们更羡慕我们亲密的社群关系，即人与社会的和谐。所以只要有利于四化，我们就不应该否定传统，有多少优秀的文学遗产值得我们好好挖掘利用呀。现代派也不是不要传统，艾略特认为传统是一种更有广泛意义的东西。任何一个25岁以上还想继续做诗人的人，就简直不能没有历史感，而成为一个传统主义者。个人的创造性既要突破传统的束缚，但任何有价值的成就最终还是要成为源远流长的、传统的一部分。历史是不能割断的。不过，艾略特只讲了两点：传统与个人才能。在今天，应该再加上时代精神和社会生活，四个方面一起提，才比较完整、全面。
话题就这样打开了。王老先生很健谈，也比较豪爽。讲到激动时，他抑制不住感情的澎湃，往往微微眯起双眼，手势一忽儿握拳，一忽儿张开，仿佛又走进诗的境界中了。也许是诗人特有的气质风度感染了我们，我们毫不拘束地提起问题来：“你是怎样开始想到写诗的呢？”
他踌躇了一会，给我们讲起小时候三件事：“第一件，我七八岁念私塾时，父亲是个老举人，督促我晚上学背书，窗外月明如洗，秋虫唧唧，我正好背诵欧阳修的《秋声赋》，心中模模糊糊萌发了写诗的欲望。第二件是十岁左右，第一次和母亲离别，男孩子是倔强的，但心里毕竟难过，送走妈妈回来后蒙被大哭，也产生了诗的境界。第三件是在十二三岁时，遇到了军阀混战，全家在乡间逃难，一路上桃红柳绿，春光明媚，而流亡途中无心欣赏，感到到一种愤恨、惋惜又夹着凄凉的诗情。这三个小故事说明，思想与感情发生动荡冲突时，就想用诗来表达。没有激情是写不成诗的。”
辛笛先生的话使我们想起他1934年写的《款步口占》，定是他在海滨缓步时灵感触动所致：
海今夜是这等静呢
此时才见月的光景
一弯弯的
风上哪里去了
海低低地微语
姗姗的步履
是只咱两人的
你微笑着么
漫天的星光下
草垂垂地白了
王先生饶有兴味地为我们放了这首小诗谱曲的录音。歌辞宛转，琴韵悠扬，把我们带到了月光下遥远的海滩……
辛笛早期这类小诗较明显地受古典诗词的影响。我们问他最喜欢谁的诗。他说：“唐诗对我影响最大。我激赏杜甫、白居易、李义山的作品，后来读到宋代诗词，就中我最爱苏东坡、陆游、周邦彦、姜白石，以至清代龚定庵诸人。李义山的诗，论气魄当然不能和李白、杜甫相比，但有他自己的风格，也是当时诗界的一种推陈出新嘛。他的诗意境极美，较难理解，只能意会。国外的象征主义、印象派、意象派庶几近似。但也有类似白话的句子，诸如‘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年少因何有旅愁’等等。语言明澈，而情思低回，却照样能给人以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的美感。”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插话：“李商隐这种无题诗也算是朦胧诗吧！”于是，话头转到对当前朦胧诗的争论上来。辛笛先生说：“写得朦胧一点也没有什么可怕，只要政治上不朦胧就成了，雾里看花不是也有美感吗？但假如一天到晚不见太阳，恐怕也吃不消。我在伦敦耽过，老是雾气沉沉的，弄得人的思想都阴郁起来。我并不提倡写朦胧诗，但以为拼命去反对朦胧诗也不必要。年青人往往有一个朦胧阶段，例如对人生的探索时期、恋爱时期等，但我们用不着过分担心，他早晚自己会从雾中走出来。情感上应该有美的东西。不要搞得那么紧张。素材总是从现实生活中汲取的，而关键在于善于观察、随时做个有心人，思想感情才能有深度。青年人只要好好引导，一定会有了不起的成就。任何时代的青年总比老年人强，否则人类进步又从哪来呢？”
看来，王老先生是比较理解青年的，他自己年青时也有过苦闷、忧郁的徨时期，写的诗多是抒发个人伤感。读高中时就受到旧俄小说，特别是契诃夫、屠格涅夫、陀思妥也夫斯基及英国哈代作品的影响。有点悲观、颓丧。对当时现实不满而又无力反抗。出于爱好，那时他大胆试译过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恶之花》的一些诗，刊登在天津《大公报》上。1931年进大学外文系后，更多地接触到西方文学，也学过各种流派的诗：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诗歌，如英国湖畔诗人以及雪莱、拜伦、济慈等；法国象征派的玛拉美、韩波；现代派的里尔克、叶芝、艾略特、奥登，尤其是叶芝、艾略特、霍布金斯对他写诗发生过较大的影响。但由于“九·一八”事变以后，民族危亡，时局严重，使他无法再缠绵于个人小圈子内。在大学里接触到地下党以后，他参加了外围的救亡活动，主持《清华周刊》（总编蒋南翔）文艺栏编辑工作，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36年他到英国爱丁堡大学读书，一方面亲眼看到了现代资本主义世界旧朽堕落的“荒原”景象，并会见了艾略特、刘易士、史本德、缪尔夫妇等人，另一方面又从斯诺的《西行漫记》中了解了延安坚持艰苦抗战的情况，认识到唯有共产党是救国的力量，于是开始从消极失望中抬起头来，觉得诗不能光写个人，要反映时代，反映现实，要写人民的疾苦和社会的斗争。在《布谷》一诗中，他对布谷鸟叫声的理解起了深刻的变化：二十年前，他把它当作“永恒的爱情”之歌，现在却觉得它和杜鹃一样是啼血的“你一声声是在诉说/人民的苦难无边”认识到“你是我们中间的先知/是以血来化作你的声音”，表示“要以全生命/溶出和你一样的声音/要以全生命来叫出人民的控诉。”在回顾自己的创作道路后，辛笛先生意味深长地说：“诗中有我，才有真情实感；
我在人民之中，这真情实感才会富有意义。我也走过不少弯路。‘哀莫大于心死’，只有不断地进取，不断地探索，敢于扬弃旧的、吸收新的，才能跟上时代的进展。杜甫《赠卫八处士》有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写诗也要像剪韭菜一样，割掉一批，又生出新的芽来。”这时，我们才明白：为什么辛笛先生初步考虑要把他正在编的、自己的诗集定名为《春韭集》。这里寄寓着多么深刻的含义呀！
随后，我们又请他谈谈自己的艺术观点。他提到一位评他的诗的朋友引用了法国诗人保罗·梵乐希的话：“我的诗，甘愿让一个读者读一千遍，而不愿让一千个读者只读一遍。”他也但愿如此，主张诗要写得耐人寻味、含蓄隽永。辛笛先生认为：“文艺当然须与政治结合而且是无法脱离的，但诗终究首先须是诗，而不是社论，一定要有丰富的想像，有思想深度，谋求艺术性和思想性的统一，同时以精炼的语言表达出来，给想像留下空间的容量。人有七情六欲，感情是十分复杂的，社会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诗要表达浓缩的真情实感，也可以说要有七情六感。六感就是“真理感、历史感、时代感；形象感、美感、节奏感。前三者从内容上讲，后三者从形式上讲。好诗要做到八个字：情真、景溶、意新、味厚。……”这些精辟的见解是他几十年诗歌创作的经验结晶，我们赶紧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但他一再喃喃自语道：他自己努力不够，也写过不少概念化的东西，每一思索，总十分难过。
记得王老先生在给我们的信中也提及过：诗歌既是属于形象思维的产物，首先必须从意境（现代化说法：印象、意象等）出发。善于捕捉印象是写诗必不可少的要素。五官甚至包括第六感的官能的交感，亦即通过音乐（声调）绘画（颜色）和文字（节奏，包括格律）的合流来促进并丰富思想感情的交流。他还创造了诗的“语言流”的说法，就是指运用语言的自然节奏来突破刻板押韵的格律，注重诗内在的感情旋律。我们请辛笛先生亲自朗诵了他的代表作———那首脍灸人口的《航》（Sail）：
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处
明净与古老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
明月照在当头
青色的蛇
弄着银色的明珠
桅上的人语
风吹过来
水手问起雨和星辰
从日到夜
从夜到日
我们航不出这圆圈
后一个圆
前一个圆
一个永恒
而无涯涘的圆圈
将生命的茫茫
脱卸与茫茫的烟水
美丽的印象，深沉的哲理，给人以多少宽阔的联想！怪不得香港的书评杂志《开卷》上，林真说：“《手掌集》中的小诗实在写得太美，刚刚接触时就已使我心折了”，“他的诗非常耐读，犹如陈年的佳酿，柔和，醇厚……每一首小诗宛似闲闲写来，没有着意刻画，由简单朴实的字眼，把一颗赤裸裸的心，思想的心毫无装饰地表现出来。”我想，也许这就是辛笛先生诗歌的“语言流”魅力所在吧。
夜已经深了，周围很安静，只有南京路上的电车声偶尔传入窗口，听王老先生讲诗，真是一种享受，但我们不敢多打扰他，他的时间太珍贵了。眼下他正以部分时间翻译狄更斯的一部长篇小说，又要整理自己历年写的诗稿和散文，交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处出集子，还有许多刊物的约稿要应付。我们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打趣说：“今晚又要弄得你睡不好觉了。”因他习惯于半夜写作，晚饭后先睡几个钟头，打破规律自然不易睡好。“哪里！哪里！”王先生客气地说：“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倒有可能出好句。‘成诗不厌千回改，得句常于无意间’嘛！我常常梦有所得，不久前还想到了两句：‘春天从门窗里进来，冬天从烟囱里出去。’我连忙起床记下来。人老了，记性差了。年青时写诗，总是激情来时一气呵成……”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指的是今天四月写的《呵，这儿正是春天》中的两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