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想起了一句诗
石在
火种是不会熄灭的
2004年11月8日
于上海书香名第
在辛笛世伯譹訛遗像前
吴钧陶
“听着小夜曲离去”,你永不再来,
面对你含笑的遗容,我不胜悲哀;
万物都难以逃脱生命的轮回,
究竟谁作出了这样残酷的安排?
九十二岁高龄也许是天公的慷慨,
但血雨腥风曾弥漫那许多年代,
有多少俊彦半途便殒灭于尘埃;
有多少日子能从容地抒写情怀?
诗人的心中生来翻涌着热烈的爱,
夕阳斜照时你的笔重放出光彩。
“手掌”把的“珠贝”奉献给世界;
“九叶派”将一直挺立如苍松翠柏。
子女们无愧地继承了你的血脉,
愿仙乐和鲜花陪伴你安息在天边外!
2004.3.30初稿4.1再次修改
香港《诗网络》第18期2004年12月
怀念篇
开顶风船的人
痖弦
辛笛这个名字,出现在中国诗坛上,大约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但是他真正引起普遍的注意,则是抗战胜利前后的事。1948年间,他的作品常见于上海森林出版社编印的《中国新诗》上,与金克木、穆旦、唐、陈敬容、袁可嘉、方敬等人同为那个时期少壮一辈的佼佼者。
辛笛姓王,籍贯不详。根据过去上海星群诗社出版的《诗讯》上介绍,他是清华出身,1934年左右,在北平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1936年夏天,离开北平,到欧洲留学,主修英国文学。和当时小说家萧乾(《人生采访》作者)同是那个时期科班出身而享誉文坛的作家。他的作品收成专集者有早期的《珠贝集》(1936)、《手掌集》(1948)及散文《夜读书记》(1948年7月森林版),其中以《手掌集》一书最为著名,成为奠定辛笛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我国诗坛上的艺术地位和名声的代表作。诗人自欧返国后沉寂了好些年,直到抗战胜利后才恢复了文学活动,出版《手掌集》及《夜读书记》,文名大噪。1949年后,至今二十余年,根据各方面的资料显示,辛笛的作品从未在大陆任何刊物上出现过,反观当年在上海文坛写稿的那些诗人,不是为文鞭笞自己的过去(如冯至),就是放弃诗艺术本质上的努力,去写些毫不相干的宣传文字(如徐迟),辛笛自有其作为诗人的执着与骨气。去年,海外传云辛笛已死,有家书店还重印了他的《手掌集》,以示追念。希望此一消息是不正确的。但在那样的文化迫害下,辛笛的处境是不难想像的。
《手掌集》为星群出版社所出版,三十二开本,内有诗四十八首,计分“珠贝篇”“异域篇”和“手掌篇”3辑,并附有后记。写作时间自1933年7月到1947年,森林社的编者曾在《中国新诗》上介绍他说:
作者从事新诗创作已有十余年,凭着他对人生体味的深切入微,凭着他湛深的修养和熟练的表现手法,使他的诗有一个独特的风格。他的诗里没有浮面的东西,没有不耐咀嚼的糟粕,他把感觉的真与艺术的真统一成一个至高至纯的境界,使人沉缅其中徘徊而忘返,他那柔和清新的笔触,对于遣辞使字和内在的节奏都是十分完美的。
看过他的诗后,再来咀嚼这段文字,我们就会知道这绝非溢美之辞了。我初次读辛笛的诗是在十五年前,当时,对他《再见,蓝马店》一诗至为心折。十五年后,重温此诗,感受益深。我想辛笛的诗,在今天看来至少有下列的意义:
一、辛笛的诗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中国纯正诗流一贯发展的代表。笔者曾在《诗人手札》上说:“在中国,由徐志摩、朱湘、康白情、李金发、戴望舒、冯文炳(废名)等人汇成的纯正的诗流,从‘左翼文学联盟’譹訛在十九年成立之后就开始受阻且逐渐陷入混乱。诗人们因一种突来的政治狂热而‘中邪’,以诗想极其稀薄的音节去敲击‘革命’;讴歌自己是无产阶级的‘野花与箭’(胡风),是‘农村的儿子’(青勃),是‘一个佩带蓝边符号的政工员’(邹荻帆),是‘泥土的歌’(臧克家)的谱制者,是为了那其实并不十分清楚的‘理想’而点‘火把’(艾青)的人。……”这段文字可以大致勾画出那时的文坛的情形,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辛笛仍能秉持一己的文学信仰不为政治流行病所惑,作品中未曾沾染上一丝普罗文学滥调,卓然独立,诚属可贵。对于这样一位“开顶风船的人”,如非亲身参与过那段历史的,恐不易了解其难得处。
二、辛笛接受的是完整的学院教育。在欧洲时,他对GerardManlcyHopkins,T.S.Eliot,W.H.Auden诸家的作品和理论,均曾做过相当深入的研究。因此,他的作品当然也就受了他们的影响。但他对由西方移植来的技巧,经常能作适切的运用和处理,使其具有中国的风味。在现代诗坛高唱向传统“归宗”的今天,辛笛的作品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另一方面,他的诗又能脱出学院派过分理论化的羁绊,而具有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当时就已有人写出这样的好诗,在三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对时下诗坛的一点成绩,岂可沾沾自喜?
原载《创世纪》诗刊第31期民国六十一年十二月一日出版譺訛
辛笛在上海
凌泰
还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偶然读到辛笛的两首诗,一是《生涯》,一是《杜鹃花和鸟》,着迷的程度绝对不是已经成年、脱离了稚气的人所能理解。当时,辛笛的《手掌集》已经绝版多时,父亲帮我四处翻书局,在出版界做事的叔叔、伯伯都受了委托,我更往周围的图书馆去搜,但是一无所获;后来,打探到一位从事文艺工作的年轻人,他用手抄了《手掌集》里三四十首新诗,透过一点关系,我不辞远道,跑到刚刚开发的新蒲岗,找一个陌生的人借到那份手稿,又花了几个晚上的功夫,抄下全部诗句。对于辛笛的《手掌集》,始终保持一份钟爱,那叠十多岁时抄下来的手稿,纸张已经发黄,留在那儿,只为当年的一分狂热留一点痕迹,幸而《手掌集》于年前有人翻印出版,那叠抄稿根本派不上用场。
很喜欢念辛笛的诗,但是却从来不曾为查探作者的身世而努力过,只是零零碎碎的获知他离开清华以后,游学欧洲、在苏格兰爱丁堡勾留了一段时期,回国后从商,解放后下落不明。
近日在大公报的副刊看见辛笛的文章,知道这位诗人还在世,无意间与一位前辈谈起,又获悉辛笛原来是他侄子的同学,是数十年的老朋友,他们夫妇正要往上海探望他,还说我可乘旅游之便到上海看看他。
直到今天为止,《手掌集》还是我快乐时、烦恼时、忧闷时、寂寞时,最常翻阅的诗集,却由于这份难得的钟爱,我无意跑去约晤这位凭文字缘份建立的淡漠的、热情的、潇洒的、清逸的、几乎近于完美的偶像;事实上,在《手掌集》之后看他的《夜读书记》,他那套有关外国文学的阅读心得,也许是时代与理解等等有变易,我看得有点不大是味儿,假如真的见面,一个年近七十的老衰翁,经历许多世故的摧残,实在不忍把那副模样跟他当年的才情逸兴一起揽在自己眼前,并非逃避现实,只是回避不必要面对的残酷和失意。
原载香港《信报》1978年4月14日
诗人王辛笛
林熙譹訛
1956年5月我到上海后,晚上就约好了辛笛去访他。他是住在南京西路的,虽然我离开上海刚好十年,但这一带我绝不陌生,下了电车,在幽静的马路上,灰暗的路灯,两旁葱郁的树阴下缓步走着。初夏的晚风,一阵阵的吹向衣袂,精神为之一振,我要去探访久已不见的诗人辛笛呢。我走了不到几十步,远远的就望见辛笛来相迎,大概他恐怕我不认识路,故来车站等我。我们不见整整十年了,一切都已变易,他所住的地方变了,服装也变了,样貌也变了,是变得丰腴些,也比以前健康些,不过他那潇洒的态度却没有变,仍然和1934年我们在北平往还那样。
在辛笛家里坐了两小时,临别时他拿了七八年前出版的一部《夜读书记》题了字送给我。回到旅馆后,我穷一夜之力,把它读完了。
我相识辛笛是1933年的秋间,那时他在清华大学念书,和我的侄儿承志同住一宿舍,他是读西洋文学的,所以和我谈得很欢洽,到下一年2月,我从上海移居北平,我们相见的机会较多,他喜欢新诗,但我对新诗未能欣赏,读来读去,不见它的好处在哪里。所以我们见面,避此不谈,只谈外国诗和诗人,谈清华大学那些名教授。他的诗集《珠贝集》印好了立即就送我一册,我多谢后笑说:“你的明珠投暗了。”不过我虽不喜新诗,但对朋友的作品,我还是宝之如明珠骏马的。
月前读某周报一个叫《书话》的专栏,作者克亮提到《夜读书记》,有如下的一段话:
诗人王辛笛,1936年曾自印过薄薄的一部诗集《珠贝集》,到了1947年,他把《珠贝集》中部分作品加上他的新作,编成《手掌集》……《手掌集》前几年被翻印出来,不但受到此间的写诗朋友的欢迎,许多读者也喜爱,甚至台湾和海外的朋友,也设法弄到一本来欣赏。其时很多人在谈论辛笛的诗,许多青年读者还在追问辛笛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惜没有人详细介绍过辛笛。在本港有两位长辈最了解辛笛,一是收藏家徐伯郊,一是文史作家高伯雨……据高先生告诉我,辛笛曾在本港的金城银行当经理,他曾留学英国,好读书,看的书极多,证之《夜读书记》中的文章,辛笛确是一位爱读书的人。……
辛笛名王馨迪,江苏淮安人,他的父亲也是读书人,诗写得很好,辛笛是绝顶聪明的人,对文学爱好,多少受到先人的遗传和影响的。(他的父亲名其康,字慕庄,1922年6月,任山东盐运使,1924年1月免职。1925年3月,任江苏政务厅长,4月10日,调任财政厅长)辛笛虽是江苏人,但他的父亲退出政坛后,隐居天津,所以他也在天津受教育,南开中学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
在清华园住了四年,辛笛于1935年毕业了,他准备第二年到英国入爱丁堡大学深造,先在北平一家中学教了一年书,1936年夏末留洋,我写了一幅小画送行,杨千里题诗其上云:“人临玉树春风外,书在琪花萃锦间。携向海天鸥梦稳,故应长忆好湖山。”(千里和王其康同学,我介绍辛笛见他时,辛笛修后辈之礼,并以荣宝斋诗笺数盒为贽。)
1937年抗日战争发生,我南下到了香港开始我的笔墨生涯,终日与钢笔稿纸为偶。1940年冬,我在服务的报馆忽然接辛笛的电话,说他到了香港,我悲喜交集,在欧战中故人无恙,而我则似乎有些流离失所,落魄在异乡,一旦相逢,大有“国破山河在”之感了。我应约到大华饭店和他一起吃午饭,才知道他早在半年前已回国,因为周作民力邀他入金城银行,所以就在上海做事,这次是跟着周作民来香港公干的。此后,他又跟周作民来香港两次,到1941年12月,日寇攻陷香港,我写过几封信给他,都得不到复音,我以为他遇到意外了。
日寇投降后,我去上海住了半年,到金城银行打听一下,辛笛不但无恙,而且由秘书改为襄理,做起银行家了。一个读书人镇日对着支票、账簿,怎不烦闷、枯燥,但辛笛却能安之若素。办完公事,或酬酢已毕,回到家里,灯下摩挲心爱的书籍,阅读到深夜,把一天的“市侩气”都涤荡净尽了。
以一个诗人和文艺爱好者,竟能在生意场中混得那么熟,同时又能不会抛弃“自己的园地”,勤以垦殖,公余之暇,偷点时间来读书写作,能够这样的人,是很少见的,辛笛不止做到,而且做得很有成绩,《手掌集》和《夜读书记》就是他偷闲去耕耘的收获物。
1956年的我又到上海,他已不住在高安路自己的一幢房子,而是住在南京西路的一层楼了。那一晚我在他家里坐了很久,看不见有书房,四壁图书没有了,只有一些残兵败卒,七零八落的散在各处。
辛笛是文化人,他以前“入错行”,虽钻在金融市场中讨生活,但还能偷点时间做做自己喜爱的事,一自社会改革,他改变了工作岗位,分配在工厂工作。1966年后,听说又下放到离上海不知几千里的地方去,从此我也没有他的讯息了。1976年5月,我试写一信去上海问候他,到7月21日,得他17日写的信,报道一向平善如恒,现在已是半退休,不必忙于工作了。信末还抄了几首近作的诗给我欣赏。
重访姑苏寒山寺,到门废然而返
(一九七五年春)
老去王郎偶又来,寻常难遣寺门开。
凭君有意枫桥泊,未必钟声不放回!
龙华赏桃花
(一九七六年四月廿四日)
不才三度等闲来,看取东风次第开。
不是红尘看不足,只缘绚烂十年栽。
依旧桃花寺作邻,兰因絮果证前身。
可知烂熟灵均面,垂老逢春不记人。
游苏州西园罗汉堂
(一九七五年春)
艳说尊尊尽入神,从谁仿佛记前身。
庄严妙相真娘语,珍重今朝拾翠人。
原载香港《开卷》197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