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辛笛诗歌观念的构成似乎就有进一步探寻的余地。在辛笛现有的著作中，并没有专门的理论作品，但这并不等于说辛笛没有自己的诗歌观点。他甚至计划在老年阶段系统整理这些观点。他在1982年接受香港诗人彦火采访时就表达过要撰写“诗论”的想法，而这之后他也确实写过不少这方面的文章。应当说，就其诗歌观念的基本点来说，辛笛是现实主义的，但是透过他的文论和谈话，又可以感知他对诗歌本体的充分尊重。他的诗绝不脱离现实，但他的诗又绝对艺术，而且现代。他对现代诗节奏、语言的看法和他对青年诗人艺术探索的理解使他成为现代诗艺的先知。也许理解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事实上，辛笛和他的同代人的确是中国诗歌现代化的先行者。
再如他的书评集《夜读书记》，似乎也是一部评价不够的散文随笔集。阅读辛笛的诗作，可以感知他语言修养的深厚，而读他的随笔，则可以窥测他这语言修养的渊源。有着良好的旧学根底和扎实的西学积累的辛笛，当他一边介绍、一边剖析那些西方文学和语言学甚至是医药学著作时，是多么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呵！读完了这部书评集，难免感叹自己这代人对西方文化的无知。因为确实，我们自以为时髦的很多东西，辛笛先生早已娓娓地介绍给我们了。而且，辛笛随笔的语言是那么优雅、简洁、老到。可以设想，假若辛笛不改入银行职业而一直身在高校，或许会成为另一个钱锺书吧？
好在对辛笛的研究正在走向深入。从王圣思教授撰写的辛笛传记《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这部新著，我看到许多真实、细腻的纪录和分析。这其中就包括对辛笛“诗观”形成过程的探究、对他“文革”时期转而写作“七绝”旧诗苦衷的描述。叫人感觉亲切的是，这部传记以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爱和平实质朴的散文风格，传达出了作为诗人、学者、丈夫、父亲和爱国者的辛笛先生全部的魅力。
三
我有两本辛笛先生亲笔题签的著作，一本是1949年1月18日作者赠送友人的《夜读书记》，另一本是2000年4月24日我在上海拜访先生时得到的馈赠《偶拾》。两本都是散文随笔集。
《夜读书记》得自校图书馆处理的旧书，是1948年的初版本，扉页有“君湘先生夫人存念”和“作者卅八、一、十八”的题签，版权页也有“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十二月初版”的字样。正像那个时代所印的大多数图书一样，这本《夜读书记》所用纸张也是相当粗劣，而今已经发黄变脆。但是那朴素端庄的封面和繁体竖排的样式，还是令人十分喜爱。这是一部书评集，全书包括“前言”一篇、正文十篇、“附录1”两篇、“附录2”一篇和“后记”一篇，共十五篇，大约十几万字。辛笛在“后记”中描述了这些文字的来历和自己文字生涯的变迁：“这里的文字就写作时间说，前后有十二年。这不能算是很短的光阴，我个人在气质上变化很大，由青春性的易感走入了中年的朴直，因而我今日的文字也许是摆脱了不少自伤幽独的调子，可是不免于枯涩单调之感。这自然是由于客观的环境和我个人的生活都有划然的变迁在。最初九年，我是先去欧洲读书，临末回来，因为避乱改习了做生意，如是我的思想和情感一直在深深的静默里埋藏。抗战胜利，银梦在死叶上复苏，于是在工作的余闲，我重新拾起了文字生涯。”而正文中有关英美书籍的介绍文章，则来自1946年秋《大公报》“出版界”周刊编者潘际先生的约稿。
2000年春，我趁出差上海之际，先后拜访了几位心仪已久的现代文学前辈作家和学者。4月24日上午从华东师大钱谷融教授寓所出来，下午赶到愚园路施蛰存先生家中，拜访结束的时候，已是四点多钟。还来得及赶到南京西路拜见辛笛先生吗？当时我颇为犹豫，因为在此之前，我虽曾有一次致信先生，但并未收到回复，故而对这次拜访缺乏信心。但想想机会难得，时间宝贵，我决心冒昧上门。终于，按照曹辛之先生生前提供的地址，我找到南京西路1173弄，敲开了辛笛寓所的门。
一间很大的房子，一壁层层叠叠的书籍，一张很大很大的书案，而辛笛先生就坐在高大的书橱和很大很大的书案之间，是一位穿着中式服装、态度非常谦和的老者。他的夫人坐在对面一张沙发上，他的女儿、在大学任教的王圣思教授则一面招呼客人，一面陪侍在两位老人身边。
那是一次令人愉快的会面，我对诗人辛笛先生有了十分真切的感知。记得那天我向辛笛先生询问过《风景》《逻辑》等诗作的创作背景，讨论过施蛰存的意象诗《蛏子》，也谈到了诗人作为知识分子所应有的责任意识和独立见解，当我提到一位有影响、和他也有交谊的老诗人时，辛笛先生宽厚地笑着说：“他是个老好人。”
而我也问起了那本流落到山东去的《夜读书记》，设想着它在漂流过程中可能会有的传奇故事。根据老人的回忆，这本书的受赠者原是诗人的邻居，后来举家迁居香港。那么，《夜读书记》就很可能是在时代转换的特定时刻无奈地流落于旧书市的吧？因为书的封底有“上海旧书店，售价：0.50元”的紫色书章。
回到泰安后，我又询问了学校原教务处的一位老领导。据他说，这本书连同数百册现代文学原版书，都是学校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因教学需要而由现代文学教师专门到上海、南京选购的。
这本《夜读书记》的故事，圣思老师在随后撰写的《辛笛传》第八章说到“书评散文集《夜读书记》”时还特意提到，令人感念。
是的，“书流落到旧书店是写书人的悲哀，但给爱书人买去，重获知音，这又是写书人的幸运。”
那天从辛笛先生家里出来时，南京西路已是华灯初上，人们都在急急忙忙地下班回家。怀里揣着辛笛先生赠送的新著《偶拾》，我感觉一身轻松。
四
诗人呵，谁说你已经离我们而去？谁说我们已不再需要你？
在这个太繁华而又太贫困的世界，诗歌的声音正变得微弱，灵魂的灯也开始模糊不清。
但是有你的诗陪伴着我们，我们并不觉得寂寞。
你是我们中间的先知
是以血来化作你的声音
化作也是我们的声音
在田野上溪畔林中
随处你都召唤起一些人
一些怀有人民热情的人
你不是孤单的……
香港《诗网络》第26期2006年4月
送一代诗杰
———写在为辛笛老人送行会上
方毓强
您不知我姓甚名谁
在您生前我无缘一面
但我今天却匆匆赶来
向您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拜见
因为您的作品
曾影响过多少文学青年
正当诗国不诗譹訛的年月
您九十高龄依然写出奔放的诗篇譺訛
我开始有所期待
诗坛能有新的九叶譻訛出现
我开始有所担忧
在您的身后会留下一片永远的空间
2004年1月17日
香港《诗网络》第13期2004年2月
有一位诗人走了（外一首）
———哭辛笛老师
洁初
有一天，当他劳碌已尽，
诗人，他也会停止了歌吟？！
从清华园到英伦爱丁堡，
您年轻的诗篇曾热情游吟。
当年九叶派的诗魂高格，
有几位安在，如今？
您走了，走得那么平静。
就像您曾说的：“我什么也不带走”，
“帆起了，帆向落日的去处”，
“将生命的茫茫，脱卸与茫茫的烟水”。
您走了，走得那么安详。
就像您曾写的：“我什么也不稀罕”，
“拿去，哪怕是人间的珠宝！”
“留下我全部的爱，我只满怀着希望去睡！”
这是个不要诗的时代，
诗人和诗都一样黯淡；
有哪些人还念着您的名字，
痴迷地寻找着诗魂？
活着时，您就告诉了
自己的亲人和学生：“请忘记我吧！”
您担心记忆会是活人的负担———
那份沉重！您不心愿。
您走了，走得那么坦然。
临别还不忘向路上的行者叮咛：
“寂寞的时候，且到园中走一遭，看一看
———在盛开的玫瑰园那里，
也许正栖迟着一只经冬的蝴蝶”
正去相会陪伴他半个世纪以上的最爱。
别惊扰！玫瑰底下正长出新草……
于是，诗人无憾而平静地走了，
活者，却收入了他全部深深的爱。
联辛笛老遗句并作于2004年1月15日子夜
遗句摘自他的《航》《一个人的墓志铭》
诗国之魂
那天我来送您，
走在吊唁人的最后一隅。
彷徨无栖，寻寻觅觅，
想挽留一位诗魂的离去；
彷徨复彷徨，
寻觅复寻觅，
寻觅彷徨间———
忽闻美丽的夜曲飘逸；
一群天国的使者也闻讯：
舒伯特来了，圣·桑来了，
艾略特来了，史本德来了譹訛，
后面还来了海顿、托赛里；
远远地九州诗国的———
李义山跟着李长吉也来了；
夜曲一遍遍地低徊，
乐音又翩翩地高吟；
好像他们对诗人———在说：
“我们，每一个都欢迎您！”
诗人安卧在花丛里
听着夜曲静静地睡去。
那么安详，那么沉迷，
仿佛他即去远赴———
乐邦、诗国精英的盛会；
此刻，他只想好好地睡。
夜曲萦回又凄迷，
美得如此心醉。
这哪里是哀乐？
分明诗人在天国里飞……
又一个诗人走了，如今
诗的王国已经没有了诗。
你若再去爱它，你便是死！
不信，你敢不敢去试？！
这是个太膜拜物欲的世界，
太急渴，竟而都忘了脸？！
倘若，诗国的后裔都如此，
你还认不认得这个太俗了的尘世？！
那天，我来送您，
拉在了送行人的最后一隅。
写在从龙华回家的途中2004年1月17日
香港《诗网络》第13期2004年2月
如花的人生（外一首）
鲁风
亲情友情祖国情
结构成诗人辛笛
意象纵横
风流绝代
如花的人生
诗的春天
死是生的近邻
辛笛先生
听着小夜曲
宁静地离去
他留下的
是中国诗的
无比绚丽的春天
北京《世纪瞭望》2004年第1期
别矣！蓝马店
———悼王辛笛
路雅
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
北国的树花想必会迟开
静静地你走了
走了就是永别的意思譹訛
年轻的梦远了又回来
你智慧的手掌感动我孤独的回忆譺訛
想起你默默的归航譻訛
正是我静静启程时
遥遥对望的那刻
发现距离已经不再重要
只因我们有着同一的愿望
愿北国开遍累累的树花
寒冷遮不断你走向春天的路譼訛
任岁月梳理着
慢慢变白的黑发
你什么都没有带来
正如什么也没带走
只深深地在我们心里埋下了诗句
埋下了就是栽种的意思
2004年1月23日
香港《诗网络》第13期2004年2月
惊闻辛笛先生噩耗赋诗哭之
钱定一
三年同难牧豕豚，
喜见清明共举樽。
海上难忘好词笔，
天涯何处吊诗魂。
2004年1月
花束（外三首）
圣野
辛笛先生
摇着花束
向人间告别
他度过了
花一样美好的人生
他留给人间
是花一样美好的
不朽的诗篇
天仙配
文绮是蝴蝶
辛笛是蜜蜂
文绮一走
辛笛就准备
和相爱一生的蝴蝶
作天空游子
因为他们
是一对
天仙配
最好的送行
一代风范
离开了我们
让我们用
春风一般的诗
送送他吧
辛笛先生慢慢走
敬爱的辛笛先生
你走得如此匆促
你带着老伴蝴蝶
一同到西天游逛
不知道什么时候
你才能回家看看
遇见好友林宏
千万代我问安
我想想西天太冷
盼你多穿点衣裳
为了避免摔跤
别忘了带根拐杖
北京《世纪瞭望》2004年第1期
灿如朝霞的爱国心
———怀念智慧的诗歌巨星辛笛先生
圣野
建国初期
你省下家藏的十多万美金
慷慨地献给了
还很贫穷的国库
你心安理得
甘于做一个
粗茶淡饭的平民
出门舍不得叫出租
自行车修修补补
成天坐一辆
踏遍全市的轻便车在大街小巷里穿行
香港几度出现了辛笛热
编选中国近代新诗选
辛笛先生的诗
选得情有独钟
比大诗人艾青还多选了几首
《开卷》杂志上
出过纪念辛笛先生的专辑
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发展史上
你是属于以高境界扬名世界的
领军式人物
在嘉定的顾维钧纪念馆
我看到你为
洋洋百万多字的
顾维钧先生的大传
写了一篇长长的读后感
为一位杰出的爱国者写评介
这是你发自内心的崇高的心愿
你和自己的女儿合作
编选过一部
中国二十世纪新诗大词典
搜罗了二十世纪
曾经活跃在中国诗坛的
众多有过影响的诗人
选了好多年
就是看不到
你最亲近的
一同办过诗刊的
那位诗友的名字
质量面前人人平等
这是你一生信守不逾的誓言
你的广阔无比的手掌里
转动着一个诗歌的乾坤
你以真善美作为最高的标尺
你是日夜守望在
华夏诗歌的原野上的
那颗智慧的巨星
你那用珠玉砌成的《手掌集》
在港地和海外
一再地被盗版
但绝对无法复制无法盗版的
是你的那颗灿如朝霞的爱国心
卞之琳、青勃、苏金伞、曹辛之———
这些在三十年代四十年代
曾经以诗名家的诗人
都到家里来看望过你
一杯薄酒迎嘉宾
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
你待人接物的真诚
在诗最最困难的日子里
你静悄悄地
出面支持《诗创造》《中国新诗》的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