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给市里一家挺有钱的单位写“尊命”文章,去基层采访,蛤蟆给我开车。完了他说:“你那么卖力地做那些虚假的事不觉得累?你适合做你喜欢做的事。”我吃惊,叫他柯师傅。他说:“别,叫蛤蟆,赖,老想吃天鹅肉,我媳妇送的”。后来钻得不错,表面看两个互不搭界的人却时不时在一起掺和掺和。
蛤蟆是个直爽人,身板又结实,往你跟前一站,像立了一块圆木,让人信赖踏实,人又特有趣味。一次他说,我不是纯种的西海固人,我母亲是我父亲当年下四川贩木材勾引的。父亲一辈子贩木材,可最终没能留下一套像样的房子,所以最得意两样东西:我和我母亲。我们闻着木香,他欣赏我们。那淡淡的木香味把我和我母亲的骨头熏软了。我母亲很漂亮,我知道她一辈子留在窝囊的父亲身边而没有离开他,是因为木香,是木香把她留在了我们身边。后来去四川当兵,打靶的时候靶场旁边的栎树林子里总是飘来青木头的味道,所以打靶总是找不着准星,老不及格。
蛤蟆是个啤酒主义者,又一直和车打交道。从部队刚回来,给武装部开,嫌不自由,两年后不开了,按他自己的话说:“撒泡尿都得向头儿汇报,还滴酒不让沾,车钥匙归办公室一位又瘦又丑的娘们管。”不干了,就开大卡车进藏,做了名副其实的车霸车侠,过足了男人瘾,也捞了一笔钱。可那生活毕竟太粗太苦,属于男人这块料的一个面,他说夜里太难熬,心里就像没有岸没有一滴水的野河谷。
后来给一家公司送啤酒。人整天泡在啤酒里,暂时忘了从骨头里往外渗的木头香,没挣几个钱,可啤酒让他找到了她。蛤蟆最爱说这个。说以前找她眼睛都找红了,可就是不知道鸟儿在哪儿,鸟儿也不知道他蛤蟆在哪儿,男人女人这块林子太大了。
有一次他正开着啤酒车赶道儿,就看见了人行道上逆向蹬车子的她。她身上的红风衣在风中飘忽着,蛤蟆的眼前顿时一亮。这一亮遭了,啤酒车像只发情的公牛一下子就冲上了路牙,车翻了一个筋斗,一车啤酒炸了,炸成一朵盛大的泡沫花。幸好,蛤蟆只弄掉一根手指头。好险的事故,蛤蟆却说是喜相逢,一整车啤酒为一次相逢开花。
事后,蛤蟆精神饱满,一身簇新地每天站在路牙上等她。还真是有缘,等着了。
蛤蟆对那女子说:“你是啤酒事故的当事人之一,你得赔我一车啤酒,它是为你开花的,外加一根手指头。”
那女子姓陈,在一家企业跑产品,人好貌美。蛤蟆赖,一肚子损招。那女子抵不住,投降了。
蛤蟆说:“一辈子为你当牛做马。”
女子说:“做一只勤勤恳恳的蛤蟆就行了。”
也许,蛤蟆从那时起便摸到了幸福的尾巴。
我给写狗屁文章的那家单位后来雇了蛤蟆,看上的就是他的体相跟做事劈里扒拉、酣畅淋漓的风度。一段时间没事干,帮着媳妇跑业务,几家有二意的老客户他媳妇久攻不下,蛤蟆三下五除二,不上一个月楞是全给搞定。
应该说,在蛤蟆眼里,什么事情都一样大,尤其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也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即使生活在老百姓的最低水准线上,他也不会抱怨什么,自得其乐。他说幸福时刻都在每个人的眼前鲜果子似的悠悠晃着,只要你肯伸手,那幸福就是你的。这话说得有些学问,其实那是他从有学问的人那里学的。朋友三教九流一大帮,他说就分两类:一类是蹲茅坑也会惦记着你的人;再一类就是有学问的人,只要是看上了你的学问,他可以为你去造反。所以说,蛤蟆能在道上人模狗样地混,多一半是靠朋友发的光。
有一回,他们头在一家地下娱乐城里让老板扣了人。那老板打电话给蛤蟆,让他去给摆平。蛤蟆一听,连连摆手说:“罢,这事我不能掺和。”老板说:“别臭显了,这事还非得你蛤蟆出面不成,你不是想弄块好地片吗?不想给你媳妇造窝了?那小子不是管这个吗;再说了,你还想不想在他那儿混好点?”说到媳妇,蛤蟆动心了。问情节重不重,老板说重啊,不重我找你蛤蟆干嘛,拿烟头戳了人家女娃的奶子啦。那怎么个摆法?老板说你救架,我谈条件,你翻我祖宗,最后我还得看在你蛤蟆的面子上放人啊?
事情如愿摆平,蛤蟆在那单位也的确牛逼了好一阵子,但最终事情还是让那头儿识破了。破了又怎么着?蛤蟆类似的事儿帮过那小子不少。不久他瞅准机会,低价在那小子跟前又弄了辆普桑,知趣地走人,跑了出租。
蛤蟆经常出入一些不三不四的场合。在那里,他绝对算得上个重量级人物,一些小老板之流对他也都言听计从。他在我面前拍胸脯说,哥哥你哪天要使不小心出个歪岔子或犯个啥低级错误的,一定找蛤蟆,我蛤蟆是朋友头上的一盏灯,你想啥时候让它亮,它就啥时候为你亮起来,这话至今还未兑现过。其实,蛤蟆是人在江湖,却又与繁华和喧嚣难能可贵地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人。尤其在女人面前,节骨眼上必然打住,不为别的,就为媳妇。他说他媳妇炸了他一车啤酒,同时把他往家庭外面扎的那脉根也炸断了。我说你以前不是见了漂亮女人就牙痛么,他欢笑说他媳妇早给打了麻醉药,现在不痛了。
由此我得出结论:蛤蟆的幸福观是百分之百地以他暖洋洋的家为轴心建立起来并在朋友分享的基础上日渐翻新的。真为他高兴呢。可是连个招呼也不打,挪屁股就走了。
据说蛤蟆走的地方正是他炸了啤酒那块,时间是上午十点一刻,跑乡下刚送了趟人回来。出事后从现场观察,他的车子停在啤酒车事故现场的斜对面,人在原发事故这一侧的车旁,身边有两只空啤酒瓶,一辆带拖挂的“东风”擦车而过,他就没了。
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及其想象,最终对蛤蟆的死我能作如下描述:
当时,阳光灿烂,心情不错,车至那块,突然想起了成就他的美好婚姻的啤酒车事故,看时间尚早,一时兴起,停车到对面的小铺子买了两瓶啤酒,回来后顺势靠在车轮边的阴影下一边乘凉一边喝啤酒。他眯缝起眼睛,看见媳妇陈还穿着当初那件红风衣在前边对着他笑,天空里盛开着一朵盛大的啤酒花,他嘴里念叨着:“这么多幸福呐!”……
电话铃响。
一看是蛤蟆的号,吓得我一激灵。犹犹豫豫接通了,那边传来蛤蟆媳妇陈的声音。她说老韩你过来一下。立马去了。往日充满温馨的家笼在一片悲戚之中。
小茶几上摆着两样东西。
小陈说:“出事头一天我生日,蛤蟆从兰州回来买的。这金链子是给我买的,那双护膝他说是给老韩买的,是真丝超薄的……”
手之间
有手交握在一起,直至这只暖热那一只。动作好平常哟,可知道人体的这个很泛爱的肢节,能伸进时间的罅隙,寻模到心想温抚的对象那边传导过来的讯息,却并不是一伸就着的事。
电影上看满腔爱情的人儿,硬是让一条河、一栅栏、一拨拉人隔绝着往一搭挣扎的场面,什么眼泪呀、生离死别呀一类的台词,一律陪衬,衬那幅特写:两只缘情相逐,却又可望而不可及的手。颤栗着的充血的毛孔放大了的发着咒语的手。一个男人的一个女人的、人性的。那一刻,距离的含义是压缩了的,只叫残酷。但这些并不防碍人们自觉不自觉地继续寻找那个或温热或冰凉甚至寒冷的地方。
二十年前有个手抄本(后排成电影)叫《第二次握手》,当时堪称苦恋的范本,把以学生族为主的读者群掀得风啊雨的,不思茶饭。那是个流行握手的时代。主人公苏冠兰教授与冲破重重阻力、从美国归来寻找旧梦的丁洁琼博士的手终于又握在一起。但这对往日的恋人,他们的生命之舟唯一共同承载过的就是二十八年前以手相托的圣诺、以及眼前无奈的握别。两次握手,握尽了两个人的一生,那枚“慧星钻戒”终未能戴上女博士的手。命运把玩笑开大了,上帝没在意,点头了,同意两人这一生握两回手。不是无缘,这就是缘。
触电般演绎生死爱情,在电影史上,《泰担尼克号》无可替代。著名导演詹姆斯·卡梅隆、国际级巨星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杰克)及凯特·温蕾特(饰罗丝)对角色的诠释,有两个经典的细节——
细节一:在船头,上流社会的富家女子罗丝“失足”的高贵的手被穷小子杰克悬空挽救在手里,从漩涡的边上奋力扑揽进怀里。
细节二:悲怆的船难后,北大西洋浮冰的水面,漂浮物上挣扎的罗丝,将自身置弃在水中已冻僵的杰克。死亡把他们从指缝间撕开,互握生命脉搏的手一丝一丝地放弃了……
这是两个昂贵的细节,一“挽”一“弃”,激情演绎,光芒四射。爱情的意义訇然于两手无可选择的绞握间——一对青春男女身体最初的接触和分离。
手在低海拔处,彼此事儿就频繁得多呀。找个轻松点的词,曰“牵手”。蹦蹦跳跳地,欢乐地,温暖地,有甜丝丝的呵护的味儿。
那只显粗真毛孔、泛智慧纹理的捏一只纤巧玲珑但充满心事的,发透明的母语:不管辛酸还是温馨,再也不要与它分离。
自然,换个环境,这只不小心牵住了另外一只,也说不定。小青年动作大了,叫“揣”,关乎性了,但又不是,反正比较严重,与嘴对嘴做吮咂的动作相似,属温存性质。
当然,手之间“揣”这个动作,有时却是发生在交易场所、同性之间,“讨价还价”之意。人物:交易员一,买卖双方各一;情景:各出一只手,聚衣襟或其他遮掩物下,数指为数,相互给价,说:“这个。”对方言:“再给。”如此几个回合,直至双方均点头,再听旁边那位的意思。此交易方式其用意即为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切均在“揣”的过程中,显民俗、文化色彩。 有一幅国画道了名儿:《揣手》,登在一杂志的扉页上,我一看心里就笑。
借手演绎情爱或用于某种交易的工具,都是相互的,而不是水花一样借以传播的。“拉手”就是水花(“拉拉手,亲亲口”除外)。“哗啦、哗啦”地,能飞溅起来,呈七彩。
“西藏爱之旅”纪录片,陈琳唱《拉着你的手》就是。还有老歌也唱:“拉着你的手,拉着我的手,我们是朋友,是朋友……”接受阳光一样放松、疏朗。
朋友的女儿有个好听的名字:徐柏合子,像在日本那个小岛上樱花盛开的时节生的。妈妈要去贫困山区讲学,合子嚷:“妈妈去了给我拉对子。”回时,朋友对我说:“认识你很高兴,我们是朋友,握握手吧。”我说:“忘了给合子拉对子了。”她笑说:“哟真的,回去先给讲讲山里的孩子吧。”
手拉手,好啊,就像遥远人世的歌声突然从耳旁响起,有迷路的孩子穿过僻远的森林,露水打湿了裙摆和鞋子,向着家跑去。细微的触觉就是,有不必讲出的语言浸泡在浴盆里。而这都是民间情调。
美国人乔治·莫罗伯为二十四届奥运会写《手拉手》,那是超越了时空、种族、信仰、阶级及意识形态,超越了地浆皮、豆腐脑儿以及三明治的,是从距离地球8848米以上的高海拔处直扑进人类种植“和平、友谊”的田园里来的,是响彻云霄、电光石火的声音,从此岸向彼岸波动。
或崇高或低俗,生活总在不经意的剪裁这么一种动作,一种飞溅的颜色,特别的肌肤之亲。
摊开你的手,随时伸给另一只手,这是健康生命的声音。握住一只手,如同打开一扇门,走进一个世界。密织的网结里,总有一些线状的经历或思想、一些不同世俗的果实收藏。
想起儿时的灯影。那里,长黑斑紫斑的小花狗大模大样地伸出梅花图绘似的前爪,痒酥酥地摸你摊开的手掌。
那里,幻想的小手绞在空中,墙壁上便有一只大灰狼耷拉着尾巴跑过,有小白兔蜷在草丛里竖起吓呆了的耳朵。
那里,手把手,有什么传导到心底里?心底里想着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