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同一个时辰用蒿草和牛粪升起她们的炊烟,烧好她们的火炕。于是,那冻伤了的结着疤的双手甚至她们曾经的红颜,在凛冽的冰天雪地里暖暖地热疼着,热疼整整一个冬天。
对着萌子,我说人活着真是不一样呢,山地里的女人们把万事想遍了,而歌喉里一生只哼一支催眠曲,那是唱给孩子们的还是唱给她们自己的?
萌子说一半给孩子,一半给自己吧。
她们不停地在眩目的太阳下劳作,身体变得粗钝,皮肤和土地一样被晒得剥剥作响,岁月带去她们的容颜,却不露声色,不胡思乱想,不随心所欲。
她们大声说话,不会轻声款语,有心思只在梦里,谁也不知。除了劳作,催眠曲就是她们全部的生活和向往么?我想不是,她们的灵性有一半埋在心底,心底是她们思想的泥淖。她们的聪慧娴雅,创造性、幻想和期待在那里沉默,现实再连人带心一寸寸磨损,不曾给过任何灿烂的机会。
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曾经问自己“妈妈们的乐园在哪里?”她说:
“我们要的是理解,得到的却是扭曲的性格,我们要的是爱情,得到的却仅仅是孩子。我们所有的仅剩的就是更朴素的才华,那充满爱与忠诚的劳作。”
萌子正是因为不甘心像她的妈妈、奶奶们那样仅在劳作和清守中抵达寂寞的终点,才独自出去的。
她讲过她的奶奶,一个心灵手巧的装满了一肚子好听的小曲的奶奶。
就在三十岁那年,她用一年没舍得烧的满满一窑舍干牛粪当作她唯一的积攒和礼物,等待出远门的丈夫回来能睡上一冬的暖炕,可丈夫却再也没回来。她就让那一窑舍干牛粪伴她守了一辈子寡。
这是她的奶奶一生的故事,一窑舍干牛粪放在她的历史中并自愿承担着而逃离开其它的选择,坦然无畏,这种默默的坚守我们是否该视为一样尊贵的遗产呢?
萌子在讲她的奶奶的故事时眼中噙满泪水。
而我,又在想我的那个愣神如梦的愿望,在想诗人琼·图默对美国南方黑人女性的愿望。
她说:“她们这些女人本该有更深广的生活来表达自己……我申明,一旦给她们适当的渠道,她们身上的情感就能奔放,烂漫,就会浓烈到烧灼,熔化其他的姐妹们。我自认为正在美妙地谈论一种艺术,一种即将诞生的艺术,它将为这一类的女人们闯出一条路来。我求她们去希望,去营造内心生活,以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我歌唱着,嗓音里夹着陌生的颤抖,唱着一支前途之歌。”
萌子,我曾经的朋友,和我一起同担共享过我的愿望之美的,为留在山谷里的妈妈、奶奶们噙过泪的孩子,她后来的去处似在我的意料之中。
她成熟得足以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她身后所有的姐妹们甚至妈妈、奶奶们坑坑洼洼的人生。
她再也不跟我在黄昏走向背面时谈她们了。
她走远了。
在我的视线里她就像罗丹的“欧米哀尔”。独上青楼的她,是我梦想能走出最低洼的山谷里的女人们中终于走出去的不多的女人中的一个。
谁在呼我
“嘀嘀嘀嘀……”
“天堂鸟”终于叫了。
妈的。
我的心狠狠地温暖了一下。
扎在《北回归线》里的我,就是被这个声音突然警示了。
这玩意儿于我,最初的功能原来是为了警示。偷看连美国那儿都曾经不受欢迎的家伙编造的书,难怪被这声音猛然圈定。
身体一麻的当儿,倏然知道,那声音发自腰间靠阑尾那边较隐秘却又很招摇的地方——很时髦的地方。
那地方不久前让单位给武装了一下。
不是课堂上会场上常有声音从一些人的那个地方“猫咪猫咪”地响起来么,惹得周围的脑袋全朝那边一拧,就有一个玩意儿被那人捏在掌心,偏低着头在阅览。
知道那是音乐闹钟,那人有事儿,提前设定的,单等着响。响了,就低头出去了,办事儿去了。
后来知道闹错了,是去回电话。
不解。
有人笑了,讲手机咋回事,讲BP机咋回事。
于是识“呼”,识“寻呼”、“传呼”。
“呼”的一下,多么令人惊羡的一下。
我发现——我活了。
好啊,这感觉好啊。
“天堂鸟”不叫,我的心在等待。
原来心特怕闹,很顽孽。随着一溜好听的“嘀嘀”声,我的心一下子就活起来。
难怪。
“呼”,好温暖的一个词汇。
呼嘛?
呼吸。
呼为了吸。
一呼一吸,美好的起伏着。
天山北麓有一个地名:呼图壁,怎么想都觉得不仅仅是一个地名,是因为遥远么?
那么,“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里的“隔篱呼取”,与“客”多么近哟,杜甫舍得一呼,是轻易的么!
再有非远非近的“呼涉”,立于江岸边,将两手拢做喇叭状,发高而拖的泛音,用嘴,原汁原味的呼,古朴的味道。
现在城里开黄包车的小女子呼坐,即使巴掌大一坨地盘,也不会拿嘴去呼的。客一起坐,小女子“噌”地从屁股后摸张带香味的名片,接钱的当儿往你手里热乎乎一塞,“1271098658,先生,如果需要,您会呼的,拜拜……”叮呤铛啷像放音乐,尾音一翘。走了走了你又不自觉地回一下头。
某日,翻一卷书,翻出一个呼号,泛香味。
赴床头回呼,拿得很稳的样子。
话筒提起来,一个疑问又顽固地顶出脑门,姑且又放下——问自己:这谁在呼我呢?
是呼我吗?
呼我?用这方式。
第一次。
冷不防地就这么被呼了。
在一个密秘的地方。
比如我从一棵树下经过,那人在树上枝叶间藏着,突然大呼一声。
可他会是谁呢?
不会是财神爷,那老家伙眼皮朝上翻,装做不认识我,擦肩而过也不。
也不会是阎王爷,他知道我事儿还没忙乎完呢。
不会是“三陪”,三陪不会呼财神爷不呼的人。
是缪斯?
我的心里一阵狂动,继而沮丧。
天涯之外还是天涯。我是头家畜,一把青草、几粒三角豆就把我饲养得服服帖帖。
远涉太神圣,一声呼唤,能掏出我体内所有的眼泪。
这会儿,你,不管你是谁,请你,请你不要呼我上路。
再次提话筒,将呼我的号一路拨了。
心口那儿浅薄地一阵跳。
盲音。
扣提再拨。
盲音依旧,直至弃了。
……这世界莫不是一下子从我身边塌陷了,只留我一孤岛,一呼,在夹杂着苦寒雪片的风里茫然的飘荡着。
混蛋,捣什么鬼。
拿老子穷开心还是咋的?
知道不,少教养的家伙,你呼了我,好比你揣了人家女生的手,你得替人家负责,人家的手能是一揣就完事、就拍屁股走人的么?
也罢,庄子爷说了,“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是天道,可随声响应。
可我是连响应的机会也没啊,邪乎悲乎!
再转筋一想,嘘,我倒吸一口凉气。
完了!
你不是有重大的事情和心情告诉我吗,一路犹豫煎熬,你终于忍不住在上火车前呼了我。
站台前,你守着那部呼过我的电话像守着块石头。
半个小时过去。
随着一声气笛鸣响,你和火车同时发出长长的叹息……
天呐,千古一呼。
我措失的是金钱,还是爱情?
寻找《阿姐鼓》
鼓声……
哑语……
这一绺断断续续却又那么挠人的音符,留自一次偶然的听歌。因为“境”太浓,逸出美丽和芳醇,就一切都被湮没了,只留下这种挠人的感觉,一袭清幽而神秘的鼓声和哑语。
却再也找不到这首歌了。
心被瞬间攫住又倏然松开。视线在一条纯净的河流上凝固了。一圈凄美的光晕旋浮在远远的对岸。耳旁有呼啸的风声,哗然的水波动响,扰乱了心的安静。
我想让那抑扬的音符完完整整地再次点柒属于我的一个奇异的瞬间。这一次,我定会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沉浸到她的温馨中,抚遍她的每一片叶子,吻遍她的每一个苞蕾,哪怕还是短短短短的一刻。
鼓声再次从我的心底传来,伴着哑语——
唔啊……啊玛咪嘛咪玛咪哞
唔啊……啊玛咪嘛咪玛咪哞……
遍地卵石,岁月有无法愈合的伤口。
冬日午后的树林,有橘黄的色块抹染到树冠上,像一幅垂挂在天边的褪色的油画。
T·A艾略特说:“河山树木搭成的帐篷已破坏:树叶留下的最后手指想抓住什么,又沉落到潮湿的岸边去了。风吹过棕黄色的大地,没人听见。”
我想:那个,是应该找到,并告诉给世界的。
小城里没人知道《阿姐鼓》。
我拿食指在出售歌带磁盘的地方执拗地圈找了所有盘存的曲子,却找不到那依稀的鼓声和嚼啃人心的哑语。
《阿姐鼓》肯定在一块遥远的净地也如我孤独地张望远方的寻唤。
我甚至把寻找《阿姐鼓》当成了生命的这个阶段的一次朝圣。
台湾的大女孩三毛在冥中唱着《橄榄树》,向缪斯远涉。
三秦土地上一位叫张衡的年轻歌手,在一个暗夜,他仰望苍天,揪心的怀念使他流淌着不尽的泪水。在他的眼前,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沉默的小女孩。那天她突然地很高兴,因为她要过生日。又突然地就走了,被街上的车轮卷走了。隔日,年轻的歌手挎包里塞着一首歌也出远门去了。这歌就叫《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
忽有一日,我从电视屏幕上闻到高原雪域的气息。一位神秘野气的女子和我猝然相撞。其时,她正斜靠在念青唐古拉的山岩上,随着大风将一头发丝抛向半空,幽幽地伴着羌塘古歌的神韵很磁性地唱《拉萨谣》。
她叫朱哲琴,嗓音沙沙的、怪怪的。心情荒凉得厉害,尽往西部跑,足迹踏遍云南、四川、西藏,凭目光、双脚和心灵把藏歌的精气神全吸进了她的魔瓶里,并蜚声国际歌坛。在谣歌中寻走的一段颇诗意的路上,女歌手羚羊似地从玛尼堆里衔到一只半冥的小物件,回去一看,是只“阿姐鼓”。从此,鼓声和哑语就弥漫了她。
她说:我只要你。
在谣歌中寻走。
把她找到。
果然,就美丽地找到了——找到了的“我”在找“阿姐”。
《阿姐鼓》是为寻走的足迹遗落的,就得为这样的视线捕捉到。
它是一曲神秘而清幽的古风谣歌,是女歌手从玛尼堆里捡来的。
捡来的“阿姐鼓”是一个地址,是离家的阿姐的地址。
是阿姐的信物。
是女歌手最终的“天唱”——
我的阿姐从小不会说话
在我记事的那年就离开家
从此我天天天天,天天想阿姐啊
一直想到阿姐那样大
我突然间懂得了她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天天找阿姐啊
玛尼堆旁坐着一位老人
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
唔啊……啊玛咪嘛咪玛咪哞
天边传来阵阵啊,阵阵鼓声
那是阿姐,阿姐啊对我说话
唔啊……啊玛咪嘛咪玛咪哞
唔啊……啊玛咪嘛咪玛咪哞
……
这么多幸福
这个感叹句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这么——多幸福”,强调“这么”,生命的或生活的一种形态或情态,专注过程和过程的色彩,是这么而不是那么;二是“这么多——幸福”,强调“多”,多的程度,指示的是结果的量,幸福就像在眼前,码了一堆。
蛤蟆前一阵子老说这个话,冷不丁电话里叹着对你说:“嗨,这么多幸福!”好像幸福全让他赶上了,专在他一个人周围金子似的晃,显然是说幸福真多呀。因为蛤蟆是爷们。爷们往往多看重事物的数量,女人则多看重事物的情态。可上个礼拜,有人突然说:“蛤蟆死了。”
蛤蟆让车给轧死了。
邪了。他一个开车的,没轧着别人,倒让别人把他给轧死了。再说幸福还挂在嘴边上呢,怎么说死就死了?真像有人说的,生命如瓷啊——那么考究的东西,却一碰即碎。猝不及防地,一个正午的太阳那样热烈的生命,一下子就成了一把冰冷的灰土、一堆碎瓷片。
蛤蟆姓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