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母亲住进阳光疗养院后,她来的次数不多,因为远在北京读书,假期又想着打工挣钱。倒是这半年来,终于有机会常来看看母亲。
平时她与魏杰来,那都是开车盘公路,可那晚自己来,就顺着熟悉的小径往上爬了。
一路往山上行,一路暗暗后悔今天不该这么和魏杰冲撞。
若细究起来,这次争吵的情绪里面还真不完全是工作和母亲的原因。说到底,她还是对魏杰这段时间对自己不够关心而失落。月华如水,也就勾起些过往的回忆来。
初一上学期,她借同学盼盼的自行车骑。正琢磨着期中考试要是成绩不错干脆要个自行车当生日礼物,谁知道一抬眼就看见了魏杰和那个“可爱的女同学”并排推车出来。一晃神,狠狠地就摔了下去。原来上车时右脚不知怎的就伸进了弯杠中,待要蹬时已来不及。
在她强烈要求下,魏杰终于答应和另外几人一起帮忙隐瞒事故原因。
母亲本来不相信她走路摔下坎会摔得如此惨烈,但魏杰从不撒谎,他既然说是走路摔的,那就当是走路摔的吧。此时父亲已经调到省城财政厅任厅长,不在大昭。魏东升听到消息,赶忙调了一辆皇冠轿车将她送进了地区医院。
检查之后发现左肘错位,左腿膝盖也错位了。岑惊后来又被转送到骨科方面更强的大昭市医院。那晚魏东升与赵释兵分别跑好多地方找好多人,才让她得以及时治疗。师娘和魏杰陪着她,可不管魏杰怎么哄怎么逗,岑惊都不理他。
魏杰被她气急,与她吵了几句就被自己母亲赶出去了。谁知道这一别两个人就再也没和解。他跳过初三直接升入高一,然后出国。而岑惊,在受伤后不久随岑仲原去了大明。
岑惊为这次偷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重得远比她忍了一整晚的痛还要痛。
她被放到一张很大的手术台上,惊恐地看着六个白大褂男医生围着自己。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魏杰,没有林间风,也没有盼盼,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看其中一个白大褂拿着巨大的针头走向自己,岑惊心里无来由的一紧。
袖子早已剪掉,那针头往她胳肢窝一戳,搅了一搅,貌似没戳对位置,又抽出,还没完全抽出,往旁一偏,又戳了进去。这样戳来戳去五六回,疼得她眼冒金星恨不得死了算了。进手术室前母亲交代过不准哭,会影响医生的情绪和发挥,她忍住了。
这一忍,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好不容易等到手部麻痹成功,就看见四个白大褂围过来,各自按住一处,抱着自己的左手又拉又拽。
因为担心全身麻醉影响智力,给她施行的是局部麻醉,所以,同样的痛苦又在右腿上重演了一遍。等到推出手术室时,岑惊已经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
直到第二天晚上,看到匆忙赶回来的父亲,她都一句话没说。
每次自己最痛苦的时候,父亲都不在,她也知道不能怪他,可她还是伤心。
夜里,麻醉过去之后,手脚还是疼得厉害。岑惊睡不着,折腾了许久,才从躺着变成坐着。其实叫唤一声就可以了,她就是赌气不叫。贴着墙坐了会儿,正疼痛难熬间,却听得隔壁有争吵声。争吵压得很低,但她还是隐约听得出是因为自己。
这样的争吵,小学时候因为“偷花生”一事也发生过一次。大致的分歧也还是一致,父亲对母亲管教自己的方式不满,嫌她太过严苛,而母亲则认为父亲对自己过于娇纵。
怎么就娇纵了?父亲宠爱自己是没错,可自己也没有因此就干什么欺男霸女杀人越货的事啊。自己挺善良的啊,没少做好事啊,连老乞丐脏兮兮的废背篓她都和魏杰一起帮忙背过。自己也没有奢侈淫逸花天酒地啊,虽然家境尚好,零花钱却不多,就连父亲偶尔塞给自己的私房钱大多也是买了书画等,吃穿用度并不过分啊。
自己成绩不说出类拔萃,但也不用他们操心。自己与同学友好相处,没有争斗闹事。她实在不知道母亲究竟担心什么,难不成自己真的是妖孽,所以需要这样严加防范?难不成真像书里说的,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母亲在吃醋?
这也不是没可能的。父亲与母亲结婚后一直聚少离多,先是母亲在省城进修研究生,如今又是父亲去省城供职,算起来也是多年两地分居的生活。她虽然还不太了解男女之情婚姻之事,但以自己与母亲的隔阂推之,父亲与母亲也好不到哪去。
不吵架的时候,他们也不像别人家的父母那般亲密,始终淡淡的。他们很少在柴米油盐上操心,也不是很擅长。母亲读书期间,他们父女二人不是在地委食堂吃就是出去下馆子,还有一部分时间是在魏杰家蹭饭。
父亲去省城的这大半年就没那么好命了,她们母女俩一个上学在城南,一个上班在城西,来回两三个小时吃个饭也太费事了,所以中饭各自解决。她以前跟魏杰回家蹭,吵架后就在学校食堂吃。晚饭母亲在家也是随便打发。以前除了正餐,还有魏杰时常奉献零食、小吃、路边摊,而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就这样,母亲还觉得自己被娇纵了。
她总是要求自己宽容,可她何时对自己这个女儿宽容过呢?“偷花生”那样的冤狱,她把自己打得那样惨,好像恨不得没生她一般。岑惊觉得好委屈。白天手术时强忍着没有流下的泪水开始在夜里泛滥。泪眼婆娑中,卧室门被轻轻推开。
岑仲原本来只是想查看下,怕她睡熟了压着受伤的胳膊和腿,却没想到见她坐着,赶紧扭开台灯。岑惊行动不便,根本不能装睡回去,就连眼泪也来不及擦干。
“是不是很疼?告诉爸爸。”岑仲原心疼得要命。
是真的疼,也是真的心疼,岑惊趴在父亲肩上呜呜哭泣,好不伤心。
“怎么还会这么疼呢?明天我们去医院再看看。”
第二天去医院先做了透视,没有问题。岑仲原不放心,又去照片。这一照照出大问题了:骨头虽然接上了,但没有全接上。因为是错位,要先拉开来再递进去,这递进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然只挂上三分之一。就是说,岑惊现在还是错位。
岑惊的骨头还得重新接。岑仲原当时一听脸都白了。
而那个德高望重的王医生竟然跑去翻书。
岑仲原思考了一会儿,抱起岑惊回到车上,然后又回来向王医生告别。他没有怪罪王医生,但他也无法相信一个这会儿还要去翻书的人。接下来的一周,这对父女穿梭在大昭市内和郊县,见不同的人,有老有壮,有男有女,都是有名的民间医生。
每见一人,岑惊的手和腿就被重拉一次,重装一次。可直到第四个,也没有成功。
第五个是位老婆婆,她说如果是婴孩没问题,但岑惊这样大的孩子,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她看了看岑惊那被多次拉扯变得血红溃烂的皮肤,对岑仲原说:“我接不了,大昭也就没人能接了。别再让娃遭罪了,带她去大明吧。我有个师侄在那儿。他因为一些缘故不愿再回大昭,也不收治公立医院医过的病人。我写封信你们带去,看这孩子的造化吧。”
就这样,第二天,岑惊就随父亲来了大明。
正想着,从山上忽然滚下一个东西来,岑惊吓了一大跳,赶忙过去一看——
竟是个女孩子。
“救救我!”女孩看了她一眼,见也是个女孩,长叹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长叹,岑惊听见似乎有人顺着这条野路下来了。
“有没有哪里受伤?还能走吗?”岑惊问。
女孩活动活动,貌似都是皮肉伤,于是强撑道:“还行。”
岑惊也来不及问别的,听上去追她的好像是几个男人,这不能不救的。于是吩咐道:“你先在这别动,我出去引开他们,然后你往山上跑知道吗,别下山,记住了!无论如何,你都得爬到山顶去等我知道吗?”
女孩点头。于是她闪身往下一窜,引着他们往山下去了。
那几个人追上岑惊,借着游乐场的灯火一看,发现不是他们要找的,不由得恼羞成怒。领头的一个上来就甩她一个大耳光,却不想这耳光没甩到岑惊脸上,手腕却折了。
解决了他们,岑惊开始往山上爬。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古寺,却没见到那女孩。
“怕还是下山去了。”岑惊想着,找了点柴木燃了一笼火。
幸好,虽是年前,这几天还算晴朗,不然冷起来可受不了。
刚刨出个罐头准备填填肚子,看见了一个蹒跚的身影跌进来,赶紧伸手去扶了。
女孩惊魂稍定,旋即又莫名地看着她:“大侠,你是真人还是女鬼?”
“你才女鬼呢,你全家都是女鬼。”岑惊瞅她一眼,哭笑不得。
“我怎么觉得像穿越到武侠小说里了,你这属于哪个门派?”
岑惊笑了。大半夜遇到这样的事,差点小命不保的情况下,这女孩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幽默感,不得不令她生出些喜爱来,于是将罐头丢给她,自己再刨了一罐出来。
“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女孩问。
“当然是我埋在这里的,难不成这地里还会长罐头?”
“好吧,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埋罐头呢?”
“靠,不埋你现在吃个屁啊!”岑惊有点烦了。
“你别生气嘛,”女孩笑道,“我就是想,你这么漂亮,怎么大晚上的在山上溜达啊?不怕遇到色狼啊?”
“对了,这个问题好像应该我问你吧?”岑惊瞥她一眼,还挺好看的。
“我是个记者。”女孩说。
“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自从我们俩坐下后,一直发问的都是你吧。”岑惊笑道。
“这个嘛,好像还真是。”女孩也笑了,“今天谢谢你啊!”
“不客气,可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本来这是不能说的——不过既然欠了你的情,我也就说了。我是来卧底调查这个阳光疗养院的事情的。”
“疗养院有什么问题?”岑惊心下诧异,但没表现出来。
“问题多了。医患关系,国有资产流失。”
“这是个疗养院,怎么会医患关系呢?什么医患关系?”
“这不是一般的疗养院,这是个精神病人疗养院,只要有医生护士和病人,是不是就得发生医患关系?”
“是这个理。听说这疗养院住的人都非富即贵,估计也不好伺候。”
“这是另外一回事,与我这次的调查无关。”
“那你调查的什么?”
“听说过云海集团的陈云、陈海两兄弟吧?”
“听过——你不会是说,陈海就在这个阳光疗养院吧?”
“正是。我在陈海出事前收到过他的邮件,邮件里说陈云要搞他,如果他一旦遇害,请我设法调查救他。但我没想到他最后是以‘被精神病’的方式被整的。”
“这个也不好说啊,万一他的确有被害妄想症也说不准啊?”岑惊琢磨道。
“是啊,这就是陈云的可怕之处。”
“你的伤不碍事吧?”岑惊这才想起来,忙给她检查了下。
幸好口子都不深,岑惊出去找了点白蒿捣碎了给她敷上了事。至于那些大片大片的瘀青,只能交给时间了慢慢恢复了。
“所以你就来打探啊?你知道多危险吗?”岑惊给她敷完,狠狠瞪了她一眼。
“这是我的理想。”女孩将一整个罐头呼噜呼噜吃完,满足地说,好像这之前的所有遭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岑惊不由笑了:“你在哪家媒体?”
“《国际财经》。对了,我叫周翔,飞翔的翔。你呢?”
“噢,我叫岑惊。那个陈海呢,现在怎么样?”
“唉,我看他现在是越来越像个精神病了。”周翔叹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岑惊莫名。
“也就是说,哪怕他以前是正常人,如今只怕也被折磨成精神病了。”
“啊!”岑惊虽然见识过精神病院里的龌龊和肮脏,但闻言还是受了很大震动。
“你想啊,殴打、电击、注射、服药,每天被人当精神病一样对待,甚至是加倍对待,换作是你,你能坚持多久不疯?”
“你亲眼所见?这不是一个很高端的疗养院吗,怎么也会这样?”
“越高端的地方,隐藏的罪恶也就越深重。”
天还昏黑一片,岑惊就要求下山。
“你怎么回事啊,先是要上山,这会儿又要下山?”周翔抱怨道。
逃命关头,自然皮肉置之度外,可这歇下来吃饱喝足之后,这皮肉之苦可就逐渐变得难以忍受了,而且,夜里爬上这么高的山,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们肯定以为我们要往山下逃,会再叫人去追,我们四条腿跑得过他们吗?”
“有道理。那干吗半夜又要下山?这不得被野兽吃了啊?”
“他们追到市里都找不到人,只怕又要回来搜山了。”
“啊!那我们快走吧,安全了再说。”
岑惊把东西依旧埋好,问道:“你总得有个接应的人吧,不会就一个人在这卧底吧?”
“我们在大明有个记者站。”
“太远了,不行。想想阳宗的朋友。”
“没有啊——对了,对了,有个家伙在海滨浴场度假,昨天早上还给我电话来着。”
“你打他电话,让他不管想什么法子,整个车到山下接我们。”
“我的手机跑丢了。”
“用我的。”
“我记不得号码。”周翔接过手机,黯然道。
岑惊真想敲破她的头:“想,想不出来就等死。”
急中生智这种事情还真得在这种时候才能碰到。周翔终于在岑惊再次发飙之前试出了一个正确的号码。更好的消息是那个家伙居然是自驾过来的。
“在哪儿等我们?”周翔问。
“你让他绕到浴场的北面,在一个三角形大崖子下面等我们,不见不散。”
周翔打完电话,松了一口气,说我们赶紧走吧。
刚踏出那道破门,被岑惊一把拽了回来。
“你不是说我是古代穿越来的大侠吗,带你见见什么是真的大侠。不过你要发毒誓,就算亲爹老娘都不能说,也不许带任何人来,否则你知道后果。”
“你说吧,怎么发?”周翔两眼冒光。
“要用你以后孩子的生命和幸福发誓。”
“你真够毒的。”周翔大叫。
“发不发?”岑惊问,“给你3秒钟时间考虑。”
周翔含恨发了毒誓。岑惊带她出了寺门,跳进一个陷阱一样的洞里,按了一个东西,只见下面一块石砖缓缓移开,竟然是一个地道。沿着地道,穿过一个石洞,又进入一截地道才出了山,正好离那三角形的大岩石不远。
石洞里居然还有桌椅和雕着图案的地板,当然都是石头。
周翔一路惊叹。要不是逃命,真想在这里玩几天。
“你怎么发现的?”
“给我爸挖坟的时候挖出来的。”岑惊吓她。
不过有几次,她还真在夜里来过,心里盼望着父亲能还魂。
“你爸爸埋在这里?”
“是啊,我把上面做成了陷阱的模样,这样就没人想着往里跳了。”
“你丫太坏了!你丫真是太坏了!”
“不坏今天咱俩就死在这了。”
“惊惊,我真的觉得你是穿越过来的,你还别不信。”
“我没说不信啊。”岑惊笑,也许自己就是这里的妖精转世也说不定,哈哈。
“惊惊,我能再求你个事吗?”
岑惊没有答话。
“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不过除了你,我也找不到人帮忙了。我有点东西埋在疗养院的喷水池边,那棵最大的柳树下面,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帮我拿回来?”
“什么东西都是?”岑惊还是开口了。
其实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母亲这边会不会也——
“录音、胶卷,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针头、药瓶什么的。”
岑惊想了一想回答:“今天肯定不行了。”
“不急在一时。除了陈海的事,我还发现了一些别的情况,但暂时还没有证据,我都整理在这个U盘里了。我这次回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听说这疗养院背后的关系诡秘得很,我想你帮我保管一下,最好能帮我在电脑上做个备份。”
岑惊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我答应帮你去拿东西,答应你为你做备份。但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什么,但凡我能做的。”
“这件事你就此罢手,不许再参与任何调查,也不准发关于此事的任何稿件。”
“我这卧底了半年了——”
“那好,除非得到我同意。能不能做到?”
周翔想了想,应了。
“惊惊,你是不是有什么人也在这个疗养院里?”临别时周翔问。
“是的,我妈妈在。所以我要先接她出来你知道吗?”
周翔张着嘴半天才答道:“好,我明白了,我等你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