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我目睹了两次死亡。一次是祖母的死,另一次是大单于的死。
人,生前总是把一切牢牢抓住,死后却不得不撒手,两手空空地离开人世。
大单于直到没了气息那一天,都没有睁开眼看过我。那是草原上漫长寒冬里平常的一天。我在火炉旁边一边烤着火,一边做女红。那天,我总觉得空气里缺失了某种东西,像是天天围绕耳边的声音。是气息,是大单于急促的呼吸声。我放下手中的针线,走进大单于的床榻。把手放到他的鼻子面前,大单于已经没有了呼吸;我再将手放到他的脉搏那里,脉搏也停止了跳动。我让小轩去告诉澈。大单于归天了,而我,也正式地沦为了寡妇。
澈听到大单于去世的消息后,立刻赶往帐中。
“父亲走的时候可安详?”
我点头,大单于的死亡没有任何挣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澈的脸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我讶异,澈对于至亲的死表现地如此淡然和平常。大单于的死于他而言像是必须应付的重要社交。我从他的表情里没有读到一丝悲痛,连忧伤都没有。他看了看父亲,再看了看我,他看我那一眼意味深长,有种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意味,我不寒而栗起来。
“阏氏,你,现在要做一个抉择。”
抉择,什么抉择?直觉觉得这抉择与我至关重要。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匈奴和汉朝的习俗不同,皇帝死了,妻子晋位太妃,为丈夫守寡。在匈奴,大单于的妻子没有守寡这一说。草原上的雄鹰坠落了,作为大单于的妻子,是会被割开喉部陪葬的。这个仪式会在大单于的葬礼上举行。”
啊,竟然会有这样残忍的习俗,连在这世界上苟且偷生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我耗尽了最后一口力气,瘫坐在床榻。
“不过,阏氏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什么选择,快告诉我们公主!”
“就是……嫁给大单于的长子。也就是我。根据匈奴的习俗,父亲死后,倘若阏氏不想殉葬,可以作为父亲的产业嫁给长子。”
改嫁?继母嫁给继子?我的人生难道还不够扭曲?一时间,我的思绪跟不上眼前这番光景。我整个人快要垮了,十九岁的我已经承担了太多的变故。感觉就像是再有一根稻草加在我的身上,我就会立马倒下。
“阏氏,请您思忖再三。我的建议是,您先保住性命比较重要。告辞。”
我看着澈远去的背影,无法想象和这样一个冰冷的人在一起生活的场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强大坚韧的。若是在匈奴想找到一所庇护,他是不二人选。
完颜,那个说要和我厮守一辈子的男孩,再也不肯出现在我的视线。
第二天,我让小轩告诉澈,我愿意嫁给他。
单于的葬礼在大单于归天的三天后举行。
大单于被安埋在草原的深处。草原上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他们从草原的四面八方赶来,祭奠昔日引领他们的草原上的雄鹰。一排骑兵勇士站在人群的中央,他们是大单于的心腹随从,从小被大单于拣选征战沙场。待到大单于入土后,他们整齐地掏出了腰间的弯刀,毫不迟疑地割裂自己的喉部,鲜血涌出,撒在绿色的草原上。我惊呆了,人的效忠居然要用这样极端残忍的方式体现出来。
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让阏氏殉葬!接着,有些许人回应了这声音。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用匈奴语喊着:杀了阏氏,杀了阏氏,为大单于殉葬。
我感觉人群迫切地要逼近我,割裂我的喉部,用我年轻的血液去祭奠大单于。我的呼吸变得困难,恐惧席卷,我感觉到自己不能动弹。
这时澈挺身而出地站了出来,他张开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大家稍安勿躁,请听我说几句。大家知道,阏氏是大汉的公主,而汉朝不比月氏国,大石锅,是我们最强劲的敌人。大单于死前告诫我,决不能像对待本族阏氏那样对待大汉的阏氏,否则,激怒了汉朝,我们全族人的性命堪忧。所以,大单于根据匈奴习俗,将阏氏嫁给我。长河现在仍是阏氏。”
阏氏,阏氏,一圈又一圈的人声再度响起,没有人质疑澈的话语。
澈是成熟的阴谋家,他用短短一席话,在全族人的压力下解救了我,又成功的在全族人面前将我推到了对立面,使我以后不得不依附于他过活。
在大单于葬礼上,我看到了完颜。他站在人群中,当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交汇,我仍然感觉得到那眼神的热度,那曾是终日凝视我的炽热目光,如今变得温柔而又绝望,恍如隔世。也罢,我也不奢求他原谅我,想来也没有这个必要,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从他的继母,变成了他的嫂子。我成了自顾不暇的小丑,无颜面对完颜。
突然间,我的手被牵起,这不是小轩的细滑的手,是一双男人的手。我转头一看,澈在众人面前牵起我的手,露出了昙花一现的笑容。他的手好粗,长满了茧,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在众人面前微笑着做戏。
就这样,大单于的葬礼成了我长河的订婚仪式。
我想到了祖母的话——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爱人,那个你生命中的太阳。很遗憾,我经历了两次婚姻,但是似乎丈夫们都和我是陌路人。完颜,我曾经深爱的完颜,一度我相信着他就是会守护我一辈子的人。但他是柔弱的,脆弱的,他无法原谅我,也无法忤逆自己的兄长,父亲。
我的一生难道就要这样悲惨地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