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和恋人相守在一起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你会感觉孑然一身，索然无味的漫长人生突然被灌注了无限活力。你会注意自己的每一缕发丝是否整齐，你会在意恋人的双眼是否停留在你的身上，你会计划两人一起将要做的事情，并在计划一开始就充满欣喜，你的心会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最终完全忘记你自己。
我已不再是大汉皇室的公主，我只是草原权贵人家的侍女而已。我不再为我天生是哑女而叹息，因为完颜能够读懂我所有的心思意念。
完颜是近乎完美的恋人，他有着修剪整齐的胡子，高而挺的鼻梁，好看的侧脸，强健的体魄，精于骑射，还吹得一曲好胡笳。对人细致入微，孩子气的脾气有些粘人。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他是大单于的幼子，这个身份总让我感觉隐隐的不安。
完颜，你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
“我最不能忍受别人欺骗我，尤其是重要的人。”
心里咯噔一下，许是做贼心虚了。
对不起，完颜，我骗了你。我在心中轻声向你道歉，可惜你不能听见。
草原迎来了最美的季节，夏。草原经历了漫长的冬，短暂的春，重新被染成了无边无际的绿。天空湛蓝如洗。躺在草原上看云卷云舒，灵魂中的奔放与热烈被完全放空，融进那绿色的海洋里。
一年一度的草原节将至，听完颜说，这是草原上最盛大的节日，就像我们汉人的上元灯节一样。唔，上元灯节，我想起十四岁那年的上元灯节，我和允志傻傻地在灯下定情的情景。想到以前每年的上元灯节，祖母都会陪我一起过。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一切如今却恍如隔世，触碰不到也触碰不得。现在才知道，胡闹的童年，和疯长的青春期是才人一生最美好的日子，讽刺的是，那时候的我不懂珍惜，大把挥霍。
“长河，你在想什么？”完颜推了推我。
“我们小姐想家了。”小轩躺在我的身旁，帮我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的父母呢？为什么要让你们长途跋涉来投奔远房亲戚？”
“我家小姐的父母……过世了已经，不然我们才不会跑这么远来投靠亲戚。”
“我们长河真是可怜，长河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你和小轩的。绝对不允许谁欺负你们！”每次看到完颜认真的表情，我就忍俊不禁。
“谁？”小轩坐起来，警醒地扫视四周。
“怎么了？”完颜也坐了起来。
“我刚才看到两个匈奴士兵在看我们。坐起来的时候又没看见了。”
“你担心什么，就你长得那样，谁还能对你起什么歹念？”
“完颜，你……小姐，你管管他呀！”
我被他俩给逗笑了。完颜和小轩总爱斗嘴。我让小轩不要相信完颜的话，她是眉清目秀的姑娘，我俩同岁。
“草原节上，我们一起表演一个节目，怎么样？”
表演什么节目呢？
“这样，我吹胡笳，你跳胡舞，何如？”
已经好久没有跳舞了，而且汉朝的舞蹈和匈奴的舞蹈肯定风格迥异。看着完颜期待的眼神，我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父亲抱恙，这次由我的哥哥澈主持这次草原节。到时候，我介绍我哥哥给你认识，他可是我从小看做天的人。”
完颜吹得一曲好胡笳，草原上的曲子充满了浑然的孤独感，悠扬而又略显得哀婉，让人听得想要落泪，又忍不住想和着曲调引吭高歌。胡舞不同于大汉的舞蹈，更注重肩部和腰部的动作，抖肩，下腰的动作弄得我腰肩酸软不已。
草原节在澈的地盘拉开了帷幕。
澈不像完颜，完颜是个让人感觉温暖的人。澈的双眼狭长而清冷，同样英俊的脸庞却很少展露笑容，没有人能够揣度冰川面孔下的澈到底在想什么，他是大单于骄傲的继承者，被匈奴的百姓称为草原上的雄鹰。澈像草原上真正的领袖，孤独而坚毅。
第一轮是赛马比赛，几十个蒙古大汉策马奔腾，澈是第一，第二轮是射击比赛，比试谁能谁正中靶心的次数多，澈是第一，第三轮是摔跤比赛，澈的个子在匈奴人中间不算强壮，但澈还是第一。全民参加的草原节，变成了澈一个人的表演。
“我哥哥厉害吧？他是我们所有人公认的雄鹰！”完颜简直把澈当做神坻一样在供奉，对澈神情中透出的阴暗浑然不觉。
“哥，你又是样样第一，我每次都输给你，你让我一点面子都没有。”完颜亲昵地跟哥哥撒娇。
澈看见完颜，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来，他摸了摸完颜的头。这时澈留意到了完颜身边的我。
“哥哥，这是长河，在沙漠里迷了路，我救了她，现在是我的侍女。”
“你叫长河？”澈盯着我。
我点头。
“你是汉人？家住在哪里？”澈继续追问。
我指了指我的嘴，示意他我不会说话。
澈的眼里流露出一道冷绘的光。
“给我拿下！”澈一声令下，身边的匈奴士兵冲上前来，扣住了我。
完颜猛地推了澈一把。
“澈，你干什么？她是我的朋友！放开她！”完颜不顾一切地推开了扣押我的士兵。
“她或许是你的侍女，但你也许不知道，她也是大汉失踪的长河公主！她是大汉派来和亲的——你的阏氏继母！”
完颜懵住了，彻底地愣在那里。
“你是长河公主？”半晌，他才问我。
我早已泪流成河。
“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完颜泪如雨下，那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完颜哭。
我无言以对，也没有资格跟完颜解释去。
完颜擦干脸上的泪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失望和绝望的感情交杂在一起。完颜怎么可以因为生气，就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不管不顾？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从眼里涌出。被遗弃的感觉充斥全身。
我被澈押回了他的帐幕。
“你好好睡一觉，明早梳洗后，随我去见大单于。”
我咬破了手指，在绢巾上写了三个字：让我死。
“你不能死。你死了的消息一旦传出，大汉和匈奴势必要交战。匈奴现在还不够强大，到时候肯定伤亡惨重。”澈靠近我，一字一顿地告诫我，不要轻易了结自己。
我又写下一行字：你怎么知道我是长河公主？
“我宫里的细作从汉宫里打探出来，长河是个哑巴，不会讲话。我派人跟踪留意了你很久，直到那天听到你的侍女小轩在帐中叫你公主，我才确认你就是长河公主。”
现在再多的疑问都是徒然，知道答案也无济于事。我终究还是要嫁给大单于。
澈用无比冷静的声音告诉我：“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们大汉的老师没有告诉过你们王子公主应该承受的是什么么？逃避会带来举国的灾难。人的一生，本来就是戴着镣铐在舞蹈，有时候，喜怒哀乐由不得自己。”
我趁澈不注意，从他的腰部抽下弯刀，对准自己的脖子准备扎进去。澈急忙从我手里夺下弯刀，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你怎么就不明白？你不能死！死是最轻松的，但人活着不能这么自私！”
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嫁给大单于，待他归西之后在这里守一辈子寡么？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想想你的百姓和匈奴的百姓。再想想完颜，你死后若是大汉举兵，完颜吉达就有可能战死沙场！”
听到完颜有可能会遇到的结局，我放下了手里的刀。
澈命人把我的手和脚绑起来，送到帐幕休息。
深夜，有人拉开我的帐幕帘，我蜷缩成一团，那人原来是小轩。
“公主！”小轩看到手脚被捆着的我又急又气，哭得说不出话来。
“是澈让我来陪你的，他让我们一起去见大单于。公主不怕，不管您到哪里，小轩都陪着您呢。”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彻夜无眠。我从未感到过黑夜这样的漫长，像是听得到时间缓缓流淌的声音。但我祈祷时间能过得再慢一些，最好能够冻结静止，祈祷白昼不要到来，我不要做阏氏，不想嫁给一个比我大半个世纪的老人。作为逃婚的公主，我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大单于。我想到了完颜，那个身骑白马，许诺要和我相爱一辈子的少年，我将以他继母的身份终日与他相处。
第二天的破晓终究还是来了，小轩也是睁眼到天亮，一宿没睡。她打来一盆水，帮我梳妆。
小轩，我老了么？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无声地询问着她。
“公主，您才十八岁，哪里老了？正当年呢。”小轩对我的疑问心领神会。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像是半只脚踏入了坟墓的人呢？人生毫无希望可言。
眼泪又不停使唤地滚落出来，小轩也在一旁擦着眼泪。
“公主，别哭了，快擦干眼泪，不然，刚上的胭脂就该花了。”
出门，发现澈不知在哪里找了一顶轿子。我坐进轿子，拉下轿帘。这一路寂然无声。
轿子落在了大单于帐幕前。澈下马，为我掀开了轿帘。
一尊硕大的躯体躺在床上，呼吸急促，没有知觉一般。
“这是谁？”
“这就是公主的夫君，大单于。”
“大单于怎么了？”小轩问澈。
“父亲昏迷已有多日，你就留在这里照顾他。阏氏。”
“来人，马上写书信给大汉皇室，说公主已找到，与大单于完婚。请求恢复边境贸易。”
“长河，有需要告诉我。我的帐幕离这不远。”澈毫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后，走了。
“这算什么，这就完婚了，大单于昏迷不醒，我们连个像样的仪式都没有！”小轩为我打抱不平。
这是澈急于要安抚大汉的情绪。我只是他调用的一枚棋子。这样也好，如果真的要让我和大单于举行婚礼，其羞耻程度应该甚于不举行大婚仪式。我人生中无比憧憬的婚姻就这样以一封书信的形式草草地完成了。
大单于帐幕中的侍女大概觉得新的阏氏如此年轻，又不会说话，都不太搭理我。我在大单于帐幕里就像是在完颜帐幕里一样，还是个侍女。负责帮大单于喂药，擦身，准备食物。
“父亲今天怎么样了？”澈进了帐幕，我正在给大单于喂药。
“还是昏迷状态。”小轩答道。
“其他的侍女呢？”
“应该是在外面聊天玩耍吧。”小轩委屈地撇撇嘴。
澈掀开帐幕帘子，一群匈奴侍女在草原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踢毽子。
“你们在干什么？全部给我进帐！”
侍女们全部灰溜溜地走了进来。
“你们全部给我听着，这是你们匈奴大单于的阏氏，草原雄鹰的妻子。你们怎能像对待下人一样使唤她！我警告你们，有谁敢怠慢阏氏，就是对大单于的不敬！到时候我会按照匈奴的规矩，把对阏氏不敬的人丢到草原深处的沼泽里去。听到没？”
侍女们头埋得低低的，吓破了胆，连连称是。
澈走到我的身旁，对我耳语：“记住，这里不是大汉，你不再是受万人关照的公主，嫁到了匈奴，再也没有大汉的庇护，在我们匈奴，什么都要靠自己争取，你准备装柔弱到什么时候。匈奴的女子若是太柔弱，是活不下来的，就像草原上的猎物，随时会被人猎杀。草原上，被欣赏的永远是强者！”
是啊，祖母走了，没有谁可以保护我。
完颜也不理我了。我在匈奴唯一在意的知己。
在弱肉强食的匈奴帝国，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立于不倒之地？
痛定思痛，既然此生注定耗在匈奴，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任人摆布。
我请澈帮我找了一个匈奴老师，学习匈奴的语言。每天清晨我骑着欢颜出去，练习射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慢慢变成了匈奴人，走进了他们的文化，他们的世界。经历了沿水而居的放牧民族在抵御寒冬时的挣扎，草原上驰骋骏马放空自己时的自由。
一个人在广袤的草原上，孤独感被放大，仿佛天地就只有你一个人，凡事只有靠自己。也许是从小不会说话的缘故，我自始至终都感觉孤独，不能和人交谈，我一度自卑苦闷。但我现在十分享受孤独带给人的那种清醒而自持的感觉。毕竟，人生在世，孤独是常态。只是，于我而言，孤独来得太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