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城上的双方,犹如在不断地进行着攻守演练一般,每隔一顿饭的工夫就重复一次,一个时辰以后,城下已堆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石块。趁着战斗的间隙,步玑再次俯在城墙的垛口上朝下望了望,紧皱起眉头想了想,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破绽,诧异地说:“叔父,此事有些蹊跷。据侄儿观之,吴军不像是在进行强攻,而是在作佯攻。”
步玑的话犹如一瓢凉水,泼在步阐的头上,使他正在发烧的头脑猛地冷了下来。他仔细地回忆着刚才发生的情况,迷惘地说:“为叔也觉得有些不对……”
“陆抗又在耍何花招……”步玑沉吟有顷,疑惑地说,“陆抗会不会一边进行佯攻,一边从城外挖掘暗道?”
“挖掘暗道?”步阐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据为叔所知,十多年前陆抗在改建西陵城时。曾在城墙外侧埋设了一圈防护墙。墙深两丈,宽五尺,皆用大石砌成,坚固异常,暗道根本无法穿过。”
“那……”步玑有些茫然地瞅着步阐,不解地说,“城中并无排水明渠,地下又有一圈防护墙,按理说,城中积水便无法排出?可近些年来,即使连降暴雨,城中也未遭过水患。这究竟是何道理?”
“这……”步阐愣了下神,有所醒悟地说,“当年改建西陵城时,为叔正驻守南津关,对城中之事知之不详。但事后汝父曾告诉为叔:陆抗在地下增设了三条排水暗道,可将城中积水直接排入江中。”
“啊!”步玑惊叫了一声,如梦初醒地说:“大事不好!陆抗很可能要通过那三条排水暗道进行偷袭!叔父可知那三条排水暗道入口位于何处?”
“为叔并未留心过此事。”步阐内疚地低下头,羞惭地说,“记得汝父似曾说过,排水暗道入口位于城中那条东西大街上,究竟在何处,为叔不知……”
“唉!”步玑狠狠地跺了下脚,懊恼地说:“毁守城大事者,必是那三条排水暗道也!”
“咳!”步阐懊悔地拍了下脑门,焦急地说:“为叔留在城上监视城下动静,玑儿马上带人去寻找排水暗道入口,然后用大石将其堵塞。”
“叔父当心,侄儿去矣。”步玑不敢耽搁,立即叫上百余名兵士,急匆匆地跑下城墙。
……当张政、蔡贡、左奕率领着本部将士从东、北、西三面佯攻西陵城时,吾彦与两位偏将各率领着二百名精兵,悄悄地钻进了那三条排水暗道。事情果不出陆抗所料,暗道中虽然十分潮湿,壁上布满青苔,但却并未淤积下多少污泥,只有下面残留着一层薄薄的且已变硬的泥巴。而那三道铁栅栏也已经锈蚀得只剩下小拇指粗细,稍加用力,就被一一掰断。因此,三队吴军将士都顺利地从那三条排水暗道中进入了西陵城。然后,他们又按照事先的分工,一队奔向东城门,一队奔向西城门,吾彦则亲率一队奔向北城门……
步玑带领着兵士走下城头,举着火把,正要去寻找排水暗道的入口,忽见对面拥来一队吴兵,为首的一人,正是勇冠荆州之军的吾彦。
吾彦手持利剑,怒视着步玑,厉声喝道:“步玑小儿,大军已经入城,快快束手就擒!”
步玑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像是一只被激怒的豹子,大吼一声,挺剑向吾彦劈去。而跟他身后的百名兵士,见对方人多势众,自知难以为敌,一哄而散,四处逃窜。
二百名吴兵一拥而上,把步玑团团围住,欲群起而攻之。吾彦举剑架住步玑劈来的宝剑,高声喊道:“汝等速去夺取北门,让我来收拾这个叛贼!”
众兵士不敢违抗吾彦的命令,一窝蜂似的朝北城门拥去。只有吾彦的四名亲兵仍留在原地,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持着宝剑,随时准备对吾彦施以援手。
吾彦用力推开了步玑的宝剑,顺势来了个毒蛇出洞,朝着步玑的胸膛刺去。
步玑侧身躲过吾彦刺来的宝剑,挥起手臂,朝着吾彦的肩头斜劈下来。
吾彦敏捷地后退一步,一翻手腕,剑锋向着步玑的脖子横扫过去。
吾彦与步玑你来我往,刚刚拼斗了五六个来回,忽听北城门处传来一阵喊杀声。步玑大惊失色,不由得一怔。就在步玑愣神之际,吾彦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挺剑刺向步玑的胸口,只听噗嗤一声,剑尖穿心而过,一股热血顺着剑尖喷涌而出。步玑扑通一声,仰倒在血泊之中。
吾彦拔出宝剑,砍下步玑的头颅,二话没说,一手提着步玑的首级,一手提着宝剑,向北城门跑去。
当吾彦跑到北城门时,城门已被他属下的兵士夺取过来。城外的攻城兵士见城门大开,高声呐喊着奔拥过来。与此同时,东、西两个城楼上也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吾彦朝着兵士高呼道:“随我来!”提着步玑的首级,仗剑冲上城楼。
正为城门失守而恼怒的步阐,见吾彦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奔上城来,愈加愤怒,用宝剑指着吾彦,大声喝道:“吾彦匹夫,休要猖狂,步阐在此!”
吾彦收住脚步,把步玑的头颅抛到步阐的脚边,威严地说:“步玑顽抗,已被我枭首。如今西陵城已破,尔亦在劫难逃,还不速速受死!”
步阐扫了一眼脚边的那颗人头,犹如被雷电击中了似的,浑身痉挛般的颤抖了几下,神经质地吼叫着:“吾彦匹夫,我与尔势不两立!”边吼叫边舞动着手中的宝剑,像一头发疯的野牛扑向吾彦。
吾彦不敢怠慢,急忙举剑相迎。两个昔日曾同军为将、并肩战斗过的人,如今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二人剑来剑往,杀成了一团,出剑迅疾而凶狠,招招欲置对方于死地,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接连响起,溅起一串串的火星……
步阐的武艺本不如吾彦高,力气也没有吾彦大,再加上他心痛欲碎,神志恍惚,仅仅斗了七八个来回,就变得力不从心,剑路散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吾彦瞅准了机会,先是狠狠一剑,将步阐手中的宝剑打落;随后又飞起一脚,把步阐踢倒;紧接着就猛地蹿上前去,死死地踏在步阐的胸膛上。步阐被吾彦踩得喘不过气来,挣扎了几下,昏了过去。
吾彦收回那只有力的大脚,大声吩咐着亲兵:“速将此叛贼捆绑起来,好生看管!”
几名亲兵一拥而上,把昏迷中的步阐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拖下城头。
此时,大批的吴兵已从东、北、西三个城门中拥入西陵城内,高声呐喊着奔上城头。那些本来就无心再战的守城将士,纷纷扔掉手中的兵器,放弃了抵抗……
天亮以后,激荡了大半夜的西陵城终于恢复了平静,城头之上重又飘扬起吴军的旗帜。陆抗在亲兵的簇拥之下,在吴军将士的欢呼声中,走进西陵城,来到了守将府的大堂。置身于这座异常熟悉的大堂之中,他百感交集:他的父亲陆逊与步阐的父亲步骘曾在这里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守护着国家的祸福之门;他与步协、步阐兄弟也曾在这里朝夕相聚,亲密无间地商讨过军务。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大堂虽然依旧,但曾与他称兄道弟的步阐却已变为叛贼。如何惩处步阐与其家人,这使他颇感为难,甚而觉得有些尴尬。作为一个与步家有着世交之谊的人,他实在不忍心杀掉那个曾患难与共过的步阐,以及那几十口无辜的男女老幼,断绝了步氏一族的香火。然而,国法无情,作为一个镇军大将军,他又不敢徇私情、毁法度,而必须按律行事,不得不亲自下令杀掉步阐及其一家老小……
就在陆抗左右为难之时,张政兴冲冲地走进大堂,边向陆抗躬身施礼,边眉飞色舞地说:“禀镇军大将军,末将已把步氏一家捉拿归案,除步阐被吾将军生擒、步玑被吾将军枭首之外,只有步璇一人漏网。”
“步璇漏网?”陆抗不禁一愣,诧异地问道,“步璇如何得以逃脱?”
张政认真地回答:“据步家人言,步璇与步玑一同前往洛阳请降,滞留在洛阳未归,因此得以逃脱。”
“嗯——”陆抗暗暗地舒了口气,低声地自语着:“步氏香火可赖步璇得以延续矣……”
张政没有听清陆抗究竟自语了些什么,连忙问:“镇军大将军有何吩咐?”
陆抗很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掩饰地说:“我是说,步璇侥幸得以逃脱,实出乎意外……”
陆抗还想再做些解释,以消除张政的疑惑。吾彦提着步玑的首级,雄赳赳地来到大堂之上。他把步玑的首级放在陆抗面前的几案上,兴奋地说:“步玑已被末将斩之,首级在此,请镇军大将军查验;步阐也被末将生擒,现押在大堂之外,请镇军大将军发落!”
陆抗瞧着步玑的首级,踌躇了好一阵子,才瓮声瓮气地说:“步阐叛国投敌,罪不容赦,按律当夷其三族。吾将军,汝带上百名兵士,将步阐及其全家押往街市,斩首示众,以正国法。然后再将尸体运到城外,与步骘、步协埋在一处,让其一家在阴间相聚吧。张将军,汝为监刑官,监督此事。”
“末将遵命!”吾彦、张政领命而去。
“唉——”陆抗望着吾彦与张政的背影,无奈地哀叹了一声,忏悔似的自语道:“步世伯啊,非小侄不顾世交之情,行此残忍之事,而是国法无情,小侄不敢因私废公。请世伯能解小侄之苦衷……”
陆抗正喃喃自语着,府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哭泣声。他停住自语,有些不悦地吩咐着亲兵:“府外为何一片哭泣之声?速去查明报来。”
“不必查矣。”陆抗的话音还未落,蔡贡、左奕就并肩走进大堂,应声答道:“末将已把原西陵兵士全部押来,请镇军大将军发落。”
陆抗瞄了蔡贡、左奕一眼,十分关心地问:“原西陵兵士尚存多少?”
蔡贡立即回答:“末将已仔细查点过,共有六千一百四十六人。其中,校尉五十六人,兵士六千零九十人。”
“尚存如此之多!”陆抗有些意外地说,“看来,破城之后,原西陵守军并未进行顽抗。”
“正是。”左奕正色说,“我军入城之后,只有二三百名步氏死党还在负隅顽抗,被我军一一诛之。其余人皆放下了兵器,未作抵抗。”
陆抗又关切地问:“我军伤亡多少?”
蔡贡又答:“我军共伤亡二百九十八人,其中伤一百五十二人,亡一百四十六人。伤亡者皆为兵士,并无将校。”
“如此便好。”陆抗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出大堂,来到守将府外的台阶之上。
那些跪在府前广场上的原西陵兵士,见到了陆抗,都以额触地,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道:“请镇军大将军开恩,放小人一条生路……”
“弟兄们快快请起。”陆抗扫视了一下那些不敢仰视的原西陵兵士,心平气和地说:“汝等原为我国之民、我军之兵,跟随步阐降晋,乃迫不得已耳。今汝等既已放下兵器,则既往不咎。愿回家重操旧业者,皆发放路费,返回故里自食其力;愿继续为国效力者,仍可留在军中,将功补过。是走是留,悉由自便,弟兄们自忖之。”
“谢镇军大将军不杀之恩!”广场之上响起一片嘭嘭嘭的叩头之声,随后又响起一片哽噎之声,“小人乃有罪之人,无颜回见父老乡亲,还不如留在军中继续为国效力,杀敌立功,以赎前罪……”
“既然如此,弟兄们就仍是我军之兵,还可为国效力。快快请起吧。”陆抗微微一笑,提高声音说,“弟兄们先返回各自兵营,等候着重编之命。”
“谨遵镇军大将军之命!”广场上再次响起一片嘭嘭嘭的叩头声,随后一个个泪流满面地离开了守将府。
陆抗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思忖了许久,对站在身边的蔡贡、左奕说:“汝二部兵力严重不足,作战能力受限,难以独自为战。我欲将原西陵兵士一分为二,分别编入汝二部为兵。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这……”蔡贡、左奕互相瞧了瞧,脸上均流露出很不情愿的神色,但他们又不敢公然加以拒绝,只好违心地回答,“末将遵命便是。”
陆抗看出了蔡贡与左奕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礼记》有云:‘知耻近乎勇。’那些西陵兵士是被步阐蒙蔽,均为无辜之受害者。如今他们已悔过自新,便是知耻者,在以后作战时,必定会奋勇杀敌,以功补过。请二位将军以军国大业为重。收编他们,善待他们,千万不可歧视嫌弃他们。”
蔡贡、左奕终于明白了陆抗的良苦用心,响亮地说:“末将遵命!”
陆抗瞥了眼蔡贡与左奕,催促道:“二位将军速去整编兵马,然后回师东进,前去救援江陵。”
“是!”蔡贡、左奕转身离去。
陆抗抬头望了望已经升上城头的太阳,默默地返回守将府,坐在大堂上闭目沉思起来。直到日头移到南方时,他才睁开了双眼,毅然地命令着亲兵:“传令吾彦、张政、蔡贡、左奕与雷谭,速来大堂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