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外的晋军援兵已经溃逃,吾彦、张政等将皆以为,陆抗肯定要下令攻打西陵城了。为此,他们一边让兵士为攻城做着种种的准备,一边等待着陆抗的命令。可是,他们一等再等,从太阳出山一直等到日头西斜,仍没有接到陆抗攻城的命令。他们再也等待不下去了,就不约而同地来到中军帐打探消息。然而,更让他们奇怪的是,他们刚一走近中军帐,便被陆抗的亲兵挡住了,并严肃地告诉他们,镇军大将军有令:未经召见,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帐内。
吾彦、张政、左奕、蔡贡皆为陆抗的部将,长期患难与共,情同手足。以往,他们来见陆抗,根本不需通报,也从未受到过阻挡,像今日这种情形,还从没有遇到过。他们都有些诧异地打量着陆抗的亲兵,半信半疑地问:“小兄弟,镇军大将军今日为何一反常态?莫非……”
亲兵瞧了瞧吾彦、张政诸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容置疑地回答:“小人只知遵命行事,断不敢假传镇军大将军之令,请诸位将军耐心等候。”
尽管陆抗平日对部将十分谦和,但却治军甚严,谦和之中蕴含着一种人格魅力与不怒而威,使军中诸将既敬佩又畏惧,令行禁止,无人敢违背陆抗的命令。他们相互看了看,只得站在帐外默默地等待着。
吴军诸将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了日头平西,仍得不到陆抗的召见。吾彦实在等不下去了,低声地问着陆抗的亲兵:“小兄弟,镇军大将军在帐内做何事?”
亲兵答道:“从辰时起,镇军大将军就对着一幅帛图发呆,连午饭都未吃。”
“帛图?”吾彦又问,“是一幅何图?”
亲兵回答:“小人也不知是幅何图,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画满圈圈、框框与道道、点点,看得人眼花缭乱。”
“肯定是那幅西陵城防图。我跟随镇军大将军驻守西陵时,曾见到过此图。此图乃镇军大将军亲手绘制,西陵城上所有防御设施皆据此图修筑与改建。”吾彦这时似乎已经明白了陆抗反常的原因,劝慰着张政等人,“诸位莫要心急,镇军大将军正在筹划着如何攻打西陵,我等且耐心等待吧。”
事情还真让吾彦猜对了,仅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帐内就传出了陆抗的声音:“请诸位将军进帐。”
吾彦等将连忙进入帐内,一边向陆抗施礼,一边偷偷地窥视着他的神色,企图从表情上观察出他筹划了大半天的结果。
严重的睡眠不足,使陆抗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脸上显出疲惫之态。但是,他仍强打起精神,不动声色地问:“诸位将军可是为攻城之事而来?”
“正是。”昨晚就欲去追击晋军而未能如愿的张政,立功心切,连忙说,“晋军援兵已经逃回襄阳,我军后顾之忧已除,应该乘胜攻打西陵,一举破城。我部将士已做好攻城准备,请镇军大将军下令。”
吾彦紧接着张政的话茬说:“羊祜正率领着大军攻打江陵,江陵城危在旦夕。我军应尽快夺回西陵,回师去救援江陵。早一日回师,江陵或许可保;晚一日回师,江陵则可能失陷。请镇军大将军早作定夺。”
蔡贡、左奕也随声附和道:“请镇军大将军立即下令攻打西陵,为回救江陵赢得时间。”
陆抗由衷地说:“我何尝不欲尽快夺回西陵,回师去救援江陵。然而,西陵城高厚坚固,城上防御设施完备,箭矢与檑木滚石储备充足,若按常规战法进行攻打,十日之内很难破城。即使能侥幸破城,必损失惨重,可能要伤亡一两万将士。如此一来,我军能战之兵仅剩一万余,还有何力量去救援江陵?再者,我军若十日之内夺不回西陵,江陵则必失无疑,羊祜定会亲率大军前来援救西陵。到那时,我军将陷入敌军重围之中,既无法夺回西陵,又难以突破敌围。故而,我军要重夺西陵,只可巧取,不能强攻;要以最短时间、最小伤亡,去赢得胜利,以便省下时间与兵力去救援江陵。”
“镇军大将军所虑甚是。”对西陵城的防御设施深为了解的吾彦,完全能够理解陆抗的苦衷,恳切地说,“以西陵城之防御设施,若欲攻破此城,绝非易事。若能巧取,当然是上策。不知镇军大将军欲如何巧取?”
“我苦思了一日,终于在这幅城防图上找到了一种巧取西陵之法。”陆抗扫了一眼摊在几案上的那幅已经发黄的大帛图,沉稳地说,“西陵地区夏、秋两季多雨,一场大雨过后,老西陵城内常常积水盈尺,数日内排泄不出。有鉴于此,我当年在改建西陵城时,增设了三条由城内通往江边之排水暗道,以消除城内水患。我记得,那三条排水暗道是由吾彦将军率部修筑,不知吾彦将军还能忆起此事否?”
吾彦不假思索地回答:“此事末将如何会忘记。为了能赶在雨季来临前修筑完那三条排水暗道,我部将士不分昼夜苦干了半个月。那三条排水暗道均高五尺,宽四尺,上面以青石券顶,其余三面皆砌以方砖;排水暗道东西相隔二百步,南北长六百步,北通城内那条东西大街,从南城墙下穿过,一直通到江边……”说着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问,“莫非镇军大将军欲通过那三条排水暗道偷袭西陵?”
“然也。”陆抗郑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所谓巧取,不外乎十二个字:避实就虚,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那三条排水暗道乃三条绝妙通道,我军将士可经此通道,穿过南城墙,直接钻入西陵城中。有此通道,我军为何不利用之?何必要伤亡大批将士去进行强攻?”
“这……”吾彦皱起眉头想了想,忧虑地说,“末将以为,镇军大将军此法虽妙,但未必可行。其一,那三条排水暗道已使用了十余年,里面肯定已积满污泥,难以通行;其二,暗道之内设有三道铁栅栏,栅栏所用铁棒皆有两寸粗,间隔仅有五六寸,将士根本钻不过去;其三,步阐久居西陵,岂能不知那排水暗道?若其把暗道堵塞,我军又如何进入城内?不知镇军大将军是否虑及于此?”
“此事我已思之再三。”陆抗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吾彦,镇定自若地说,“其一,那排水暗道虽已使用了多年,但因其内外落差较大,水流顺畅,所挟带之泥沙均可顺利排入江中,不会淤积在暗道之内;且近十天来西陵滴雨未下,暗道中已经干涸,不会积满污泥。其二,暗道中那三道铁栅栏虽皆用铁棒为之,但经过十余年之锈蚀,或已朽断无存;即使仍旧存在,也已远非当年那般坚固,排除之并非难事。其三,当年改建西陵城时,西陵督一职由步协担任,步阐仅是一员偏将,率军驻守在南津关,没有参与改建之事,对那排水暗道未必清楚;况步阐并非精细之人,只会关注城上之防御设施,不会注意到地下之排水暗道。”
“镇军大将军思虑精细,末将复有何忧。”吾彦听了陆抗的解释,疑虑顿释,摩拳擦掌地说,“末将对那三条排水暗道了如指掌,愿率部去偷袭西陵!”
陆抗把诸将挨个打量了一遍,低声地问:“诸位将军还有无异议?”
诸将异口同声地答道:“任凭镇军大将军调遣!”
“张政、蔡贡、左奕听令!”陆抗站起身来,严厉地说,“汝三人于今晚子时,各率本部将士,从东、北、西三面佯攻西陵城。佯攻之时,既要大造声势,装出一种强攻之状;又要设法避开城上之箭矢与檑木滚石,尽量减少伤亡,千万不可蛮干。”
“末将遵命!”张政、蔡贡、左奕异口同声地应答。
陆抗盯着吾彦,严肃地命令道:“当我军开始佯攻、步阐无暇顾及城内时,汝与本部两员偏将各率二百精兵,分别从那三条排水暗道钻入西陵城内。然后再兵分三路,夺取东、北、西之城门,迎接我攻城大军入城!”
“末将遵命!”吾彦响亮地说。
陆抗稍作停顿,又声色俱厉地命令着诸将:“请诸位将军告谕本部将士:西陵守军随同步阐降晋,并非出于本意,而是迫于无奈。我军破城以后,只要他们放下兵器,不再进行顽抗,均不得加以伤害,违者严惩不贷!”
“遵命!”诸将齐声回答,领命而去。
太阳落山之后,不知在何处躲藏了一天的阴云,又与暮色一起悄悄地聚集过来,笼罩在西陵的上空。从江面升腾起的雾气,一股接一股地奔涌上来,弥漫在西陵城的内外。阴云、夜色与浓雾共同组成了一幅大而厚的黑幔,把西陵城紧紧地裹在其中。城头上熊熊燃烧的火把,似乎也失去了它的威力,火光刚刚照射到城下便被浓重的夜色所吞没。
一更时分,仅仅睡了两三个时辰的步阐,就被亲兵从梦中唤醒,打着哈欠走出城楼,来到城头之上。他擦去眼角上的眵目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着围城望去。可是,他除了看到一长串如豆的光点之外,其余则一无所见。他望着城外那条像是串珠般的模模糊糊的光点,久久地伫立着。
依照步阐原先的猜测,围城外的晋军援兵退去之后,陆抗肯定会立即下令猛攻西陵。为此,他急令城内的守军全部上城,严阵以待。可是,整整一个白天,围城之上显得十分平静。陆抗这种违背常规的做法,即使他大为疑惑,又让他深感担忧。他在陆抗麾下为将多年,知陆抗用兵一向诡谲多变,令人无法捉摸。前些日子陆抗不攻城而先筑围城的怪异招数,已经收到了奇效,使他真正领教到了陆抗的高明与厉害,也在他心中留下了一块难以抹去的浓厚阴影。如今,陆抗又按兵不动,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奇异的计谋?他又该如何来对付?
正当步阐心烦意乱之际,在城墙上巡视防务的步玑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瞧了瞧步履沉重的步玑,惴惴不安地问:“玑儿,围城之上至今仍不见任何动静,陆抗究竟意欲何为?”
步玑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思索了片刻,冷静地说:“陆抗对城上防御设施了如指掌,又知城内箭矢储备充足,我军完全能够在距城五十步至一百步之间,形成一道密不透风之箭帘矢网,封锁住攻城之路。吴军若白日里进行攻城,还未接近城下便要遭到无情射杀,不仅徒劳无益,反而会损失惨重。因此,陆抗欲在黑夜进行攻城,以躲避城上射下之箭矢,减少伤亡。”
“嗯——玑儿言之有理。”步阐点了点头,又忧心忡忡地说,“今晚夜色如墨,城下漆黑一团,城上箭弩已失去其功效,若吴军来攻,如之奈何?”
步玑俯在城墙垛口上朝下边望了望,沉着地说:“据侄儿观察,如今城上火把之光仅能照射到城下,如再增加一倍火把,城下十步以内就能隐约可见。当攻城之兵来到城下时,城上可抛掷滚石砸杀之。城上滚石甚多,完全可以抵御住吴军之进攻。”
“就依玑儿之言。”步阐使劲拍了一下城墙,大声地吩咐着亲兵,“速速传令各营:城上火把增加一倍,多备滚石,待攻城之兵来到城下时,就将滚石从城上抛下!”
步阐一声令下,城上立即又增添了许多火把,密密麻麻地插满城头。一支挨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构成了一个大光环,将包围在城下的浓重夜色逼退了十来步。
步阐俯在城墙的垛口上朝下看了看,惊喜地说:“玑儿之法果然有效,城下十步之内已经隐约可见矣!”
步阐的话音刚落,步玑忽然大声地说:“吴军果然要趁夜攻城矣!”
步阐连忙站起身来,睁大双眼朝围城望去,只见有无数个模模糊糊的光点,像是一群群的流萤,从围城上飞了下来。片刻之后,那一群群的流萤便在距城一百多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城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夺回西陵!活捉步阐!”
“元凶必惩,胁从不咎!”
“顽抗者死,献城者赏!”
一阵激烈的呐喊声过后,城下出现了许多模模糊糊的身影,响起了一片刀剑碰撞之声。
步阐见此情形,大喊一声:“向城下抛掷滚石!”
霎时间,城上像是山崩一般,飞下许多斗大的石块。就在如雨的石块从城上纷纷往下坠落的那一瞬间,城下那些不停晃动的身影都像一只只敏捷的猿猴,迅速地蹿出了危险地带,隐入漆黑的夜色之中。从城上飞泻而下的石块,像是一阵密集的大冰雹,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嘭嘭嘭的响声,把城墙震得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