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彧的喟叹之语,更激起了留平的愤懑之情,他激动地说:“若论功劳,丁大司马可与前代之大都督周瑜、吕蒙相比。当年,周瑜病逝于巴丘之后,大皇帝不仅为其素服举哀,而且亲往芜湖迎接灵柩,并让其子尚公主,以其女配太子。吕蒙患病之后,大皇帝将其迎置于内殿,以千金招募国内良医为其治病;其病稍愈,大皇帝则为之颁布敕令,命群臣来贺;其病增笃,大皇帝亲临探视,并命道士为其请命;其病逝后,大皇帝甚为哀痛,免乐减膳。与大皇帝相比,今上对丁大司马之情义何其寡薄也!与周瑜、吕蒙相比,丁大司马何其不幸也!今上如此对待丁大司马。岂不令群臣心寒!群臣心寒,国家社稷又岂能稳固……”
留平越说越激动,竟然不避忌讳,说出了一些会招灾惹祸的话。万彧怕留平出于激愤再说出什么“悖逆”之语,忙把话题岔开:“左将军此来,有何贵干?”
经万彧这一打岔,留平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激动了,竟然口无遮拦,将心中所想泄露了出来。他瞥了一眼万彧,将许多尚未吐出来的话咽了回去,尴尬地说:“我草拟了一道奏章,不知是否妥当,特来请右丞相赐教。”说罢,将准备呈送给孙皓的奏章交给万彧。
万彧将那道奏章仔细地阅读了一遍,紧皱起眉头,许久没有说话。留平在奏章中所写的内容,与方才的那番言语如出一辙,只是言词比较平缓,实质上并无多少差别。万彧知道,孙皓看了这道奏章,必定要迁怒于留平,甚至找借口除掉留平。他不愿看着留平去引火烧身,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去劝阻留平,所以只得暂时保持沉默。
留平见万彧久思不语,试探地问:“莫非右丞相以为奏章中所言虚妄不实?”
“左将军所言皆大皇帝昔日之所为,已被写入了国史,并无虚妄不实之处。然而……”万彧不便直说,就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是怕圣上误解左将军之意,以为这是在借古讽今……”
“我上此奏章,正欲借古讽今,使圣上能够有所醒悟,遵照祖宗旧制,颁诏厚葬丁大司马。”留平仍没有理解万彧的意思,理直气壮地说,“昔日大皇帝之所以能在群雄争霸中建功立业,使三分天下有其一,皆赖大皇帝善结人心,论功行赏,使大批贤良舍身相随,甘愿以死相报。如今,我国内忧外患不断,危机四伏。圣上更应步大皇帝后尘,厚待忠臣良将,使君臣同心,共御强敌,方可保全祖宗之基业,免蹈刘禅之覆辙。”
“左将军虽言之有理,但……”万彧沉吟有顷,继续暗示着留平,“此一时彼一时,请左将军莫要引火烧身。”
耿直的留平总算是听出了万彧的弦外之音,但他的倔脾气却又上来了,仍固执地说:“今春在牛渚与圣上进行争谏之时,我就抱定与丁大司马共生死之心,现丁大司马已去,我亦不欲独生,甘愿冒死相谏。”
“这……”万彧怀着一种异常复杂的心情,久久地打量着留平,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留平本来还想能征得万彧的同意,由他们二人共同向孙皓上表,来增加它的分量,以引起孙皓的重视,达到厚葬丁奉的目的。但从万彧的神情与言语来看,这种可能已不存在了。于是,他就改变了主意,瓮声瓮气地说:“我意已决。请右丞相将此表转呈圣上,我死而无憾!”
万彧见留平已经铁了心要冒死相谏,不好加以阻拦。再者,向孙皓转呈大臣的奏章,本是丞相分内的事,他也无法推脱,只好十分勉强地说:“左将军执意要上表,我也只好将此表转呈圣上。不过……以我之拙见,左将军恐怕难以遂愿,甚而会适得其反。请左将军三思。”
“我已思之再三,愿以此表来告慰丁大司马在天之灵。”留平决绝地说,“若圣上降罪,由我独自承担,与右丞相无关!”
由于丁奉在牛渚的冒死固争,孙皓与五万吴军将士才躲过了一劫,安全地返回到建业。可是,孙皓念念不忘的却不是丁奉力挽狂澜的救驾之功,而是他那个“入主中原”的白日梦与在何太后面前吃的那次“哑巴亏”。因此,孙皓对丁奉不仅无一点感激之情,反而是怀恨在心,并决心要狠狠地惩治一下那个倚老卖老的丁奉。只是碍于丁奉在朝廷上和军队中的威望,使孙皓不得不有所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丁奉进行公开的报复,而是暗中寻找着报复丁奉的机会与借口。
就在孙皓思考着如何去报复丁奉时,丁奉病重的消息传人宫中。孙皓得知此事以后,不禁暗自欣喜,开始对丁奉进行报复:他置祖宗的旧制于不顾,先是对丁奉日益加重的病情听若不闻,既不派遣御医去为丁奉治病,又不前去探望;继而他对丁奉的去世不予理睬,既不亲自前去吊唁,又不下诏进行厚葬。
孙皓的这种报复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却十分残酷。这不仅完全抹杀了丁奉六十多年出生入死所获得的功勋,而且还无情地剥夺了丁奉的子孙继承爵位的权利。尽管如此,孙皓仍觉得不解气,不过瘾,还想继续对丁奉进行报复,以彻底消除憋在胸中的那股恶气。就在孙皓思考着如何进一步报复丁奉时,何定兴冲冲地来到便殿。
自从丁奉去世之后,孙皓就派遣何定暗中去监视丁奉的府第,寻找进一步报复丁奉的理由与借口。何定接受了这一特殊的任务后,立即带着几名心腹家丁,不分昼夜地守候在丁奉府第的周围,严密地监视着前来吊唁的官吏。
孙皓瞥了一眼何定,关切地问:“丁奉死后,朝中有何人前去吊丧?”
何定偷觑了孙皓一眼,一本正经地回答:“丁奉死后,共有九十一人前去吊丧,其中大多为军中之将校,朝臣中只有万彧、留平、贺邵、华覈、韦昭五人。尤其是留平,更是如丧考妣,每日待在丁府中,为丁奉守灵,比孝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牛渚返回建业后,何定就一直觊觎着左将军的职位,只是没有找到扳倒留平的机会,只好暂时把这一欲望埋藏在心底。如今,他认为时机已到,便迫不及待地诋毁起留平,以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孙皓听了何定的谗言,果然大为不悦,阴沉着脸说:“留平官居三品,又非丁奉之晚辈,为何竟然如同孝子一般,整日为丁奉守灵?”
“陛下有所不知。”何定见自己的谗言已初见成效,不由得暗暗高兴,又火上浇油地说,“据臣所知,留平自人军籍以来,就一直为丁奉部下,深受丁奉赏识与呵护。此二人虽非父子,但却情同父子。故而,留平才会擅离职守,不理军务,整日为丁奉守灵。”
“原来如此。”孙皓又想起了发生在牛渚的那场激烈争辩,愠怒地说,“怪不得在牛渚时留平与丁奉狼狈为奸,一唱一和,公然在太后面前顶撞朕,原来是此二人早已结为死党。”
何定见孙皓已由不悦变为恼怒,那颗要当左将军的野心立即膨胀了起来,煽风点火地说:“丁奉在军中任职达六十年之久,我军现有诸将多曾是其部下。今丁奉虽死,但阴魂不散,仍被军中诸将奉若战神。留平不仅视丁奉如父,而且握有驻守京师之三万兵马,一旦其心有异志,打起丁奉旗号拥兵自重,后果将……陛下不可不防啊!”
何定的话深深地触动了孙皓那颗多疑的心,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低下头去思索起来……
正当孙皓思索着如何惩治留平时,岑□又急匆匆地来到便殿,微皱着眉头说:“臣昨晚收到左将军留平之奏章,不敢擅自处置,特来呈请陛下御览。”
“留平?又是留平!”孙皓气恼地嘟哝着,接过留平的奏章,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就把奏章重重地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说,“大胆留平,竟敢借祖宗旧制来嘲讽朕,妄图迫使朕下诏厚葬丁奉!”
正密切关注着孙皓神情的何定,此时虽然并不知道留平在奏章中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从孙皓那恼怒的言行上,已猜测出了其中的大概内容。这不能不让他大为兴奋,以为又找到了一个打倒留平的利器,见缝插针地说:“留平在牛渚时与丁奉沆瀣一气,顶撞陛下;丁奉死后,他又违背圣意,像孝子一般为丁奉守灵;如今竟然变本加厉,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上表嘲讽陛下,实非臣子所为。似这种目无君父之人,若不加以严惩,必将败坏国法朝纲!”
岑□对何定这种横插杠子的做法很是不满,暗中瞪了何定一眼,弯腰拣起留平的奏章,轻轻地放在御案之上,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陛下息怒。臣阅罢留平奏章后,亦大为震惊,认为留平有悖臣子之道,本欲将其弃之不报,以免惹陛下生气,有损圣体。无奈右丞相万彧再三叮嘱,让臣务必呈送陛下御览。臣不敢有违右丞相之意,只得改变初衷,惹得陛下动怒。此乃臣之过也,请陛下治臣之罪。”
“此表是由万彧转来?”孙皓愣了一下神,疑惑地说,“万彧身为宰辅,理应为朕分忧。似这等表章,万彧本该将其驳回。可万彧却反其道而行之,究竟是何用意?”
“臣对此亦深感迷惑。”岑□紧皱起眉头,转弯抹角地说,“留平位居左将军,乃朝廷重臣,可直接上表陛下。然而,留平却舍近求远,将奏章交由右丞相转呈,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请陛下慎思。”
经岑□这一提示,孙皓似乎已有所悟,怀疑地说:“莫非此表章是由万彧与留平共同炮制……”
岑□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添油加醋地说:“据臣观之,右丞相从巴丘重返朝廷后,不仅不思悔改,反而与丁奉、留平等人打得火热,结为朋党,暗中与陛下对抗。在牛渚议论是否应回兵建业时,右丞相就在暗中支持丁奉、留平,使陛下‘入主中原’之壮举半途而废;丁奉死前那天晚上,右丞相曾偷偷地溜进丁奉家中。与丁奉、留平密谋了一个多时辰;丁奉死后,右丞相又违抗圣意,前往丁府进行吊丧。种种迹象表明,留平这道表章,绝非留平一人所为,而是与右丞相共同炮制。右丞相乃朝中首辅,留平又手握重兵,若其二人与陛下离心离德,难免会生出祸患。请陛下早作戒备,以防不测。”
“嗯——”孙皓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问着岑□与何定:“以汝等之见,如何才可防患于未然?”
官瘾发作的何定,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恨不能马上就变成左将军,迫不及待地说:“陛下应当机立断,降诏罢去万彧与留平之职……”
岑□虽然觊觎着万彧右丞相的位子,并一直在暗中寻找着取代万彧的办法,但他要比何定深沉得多,也狡诈得多,懂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知道只有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因而,他不赞同何定那种钻头不顾屁股的做法,而是主张采取一种更为隐蔽稳妥的办法:“以臣之愚见,此事应从长计议,缓而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在建业驻军中引起混乱。”
“从长计议,缓而图之……”孙皓喃喃自语着,把目光转向岑□,“岑爱卿之意是……”
岑□深沉地说:“丁奉镇守京师长达二三十年,建业驻军之将校皆出自其门下,均受过其恩惠,对其感恩戴德。故而,在丁奉死后,前往吊丧者多为军中将校。这些将校以前皆听命于丁奉,如今则又以留平马首是瞻,若对留平逼之过急,只怕留平会与那些将校纠集到一起铤而走险,给建业带来一场骚乱。”
孙皓一时没有了主意,犹豫不决地问着岑□:“以岑爱卿之见,如何处置方为稳妥?”
“以臣之浅见,此事可……”岑□到了火候才肯揭锅,趁机把思得的一条毒计向孙皓和盘托出。
孙皓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