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像是一群怪兽,呼呼地吼叫着,在建业的大街小巷中来回奔跑,不停地袭击着每一座住宅、每一位居民。一些体弱多病的老人,实在经受不住这股寒潮的袭击,连病带冻,不得不提前告别了人世,街巷中不时传出阵阵哭丧之声。
虽然丁奉被吴军将士誉为“今之廉颇”,但他毕竟不是“雪中奋短兵”①时的丁奉了,而是一位已经进入了风烛残年的耄耋之人。当年,他可以光着膀子在冰天雪地里冲锋陷阵而安然无恙,如今却因一次冒雪行军而染上了疾病,从牛渚返回建业以后就开始咳嗽,发烧,浑身乏力。起初,他还以为是感染上了风寒,吃上几付药、休息几日就会恢复如初。然而,病情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时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可他的病情不仅不见减轻,反而在不断加重;身体不仅没能恢复如初,反而是一天不如一天。春季里,他还可以拄着拐杖在庭院里散步;夏季里,他就只能靠着家人的搀扶才可勉强活动活动;等到了秋季,他就再也无法下地,只能躺在病榻上呻吟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冬季,他已瘦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仅靠着药物苟延残喘了。
丁奉从东汉末年的大动乱时投身到孙权的帐下,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至今已有六十余年,为吴军的发展与壮大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为吴国的建立与巩固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是当今吴军中惟一参加过赤壁大战的将领,也是当今吴国朝臣中惟一参加过孙权称帝加冕的老臣,论资历、论功劳,吴国现在所有的文臣武将无人能与他相比。按照大皇帝孙权留下的旧制,像丁奉这样的老臣、功臣、重臣患病,应受到格外的重视与照顾,皇帝不仅应当想方设法为其治病,而且时值天寒大雪,魏将置酒高会。丁奉见此,对士卒说:“取封侯爵赏,正在今日!”命士卒除去铠甲,手持刀剑,赤裸上身前进。魏军望见皆大笑,不加防守。吴兵鼓噪而前,大破魏军……《三国演义》第一百八回“演义”了此事。还要亲自前去探病慰问。可是,有其祖并不一定有其孙,孙皓虽然继承了祖父的基业,但却没有遵循祖父的旧制,对于丁奉日益沉重的病情,他听若不闻,既没派遣御医前去为丁奉治病,更未亲自前去探望,好像患病的并不是开国元勋丁奉,而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将领,根本不值得他亲自加以过问。
①据《三国志》载:建兴元年(252)十二月,魏将胡遵、诸葛诞率军攻东兴堤(故址在今安徽含山西南),吴将诸葛恪率丁奉等将迎敌。
孙皓对丁奉异常冷漠的态度,不仅令朝臣大为惊诧,而且还严重地影响到他们的行为。他们虽然想去探望丁奉,却又怕因此而得罪了孙皓,所以就只能暗中祝愿丁奉早日病愈,而不敢前去探病。只有留平与众不同,冒着惹恼孙皓的风险,隔三岔五地去看望病重的丁奉。
建业气温的骤然下降,使已病入膏肓的丁奉犹如雪上加霜,病情急剧恶化,整日迷迷糊糊地昏睡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死亡的门槛。
可能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吧,一日傍晚,已经昏睡了两昼夜的丁奉却突然清醒了过来,病情似乎一下子减轻了不少,精神也好了许多。他瞅了瞅守护在病榻前的儿孙,满怀希望地问:“圣上可曾遣人来过?”
已经熬得两眼红肿的儿子,虽然完全理解父亲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也不敢对父亲撒谎,只好难过地低下头,悲哀地回答:“圣上并未遣人来过。”
“唉——”丁奉十分失望地摇摇头,哀叹了一声,然后闭上了双眼,两行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流出,哀伤地自语着:“圣上仍对牛渚之争耿耿于怀啊……”
儿子一边为丁奉揩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宽慰着父亲:“昨日晚上,右丞相万彧与左将军留平曾来探望,在父亲榻前坐了近一个时辰……”
儿子正安慰着丁奉,家丁进来禀报:“左将军留平前来探望大司马。”
丁奉睁开了双眼,急不可待地说:“速请留平前来相见。”
儿子瞅了眼丁奉,犹豫地说:“父亲已有两日水米未进,还是先吃些羹,养养精神,再见左将军不迟。”
“胡说!”丁奉猛地瞪起了眼睛,怒视着儿子,像是在军中发布命令似的说,“速请留平来见!”
儿子胆怯地瞧了瞧已经动怒的丁奉,吩咐着家丁:“速去请左将军来见。”
留平来到丁奉的病榻前,看着瘦弱不堪的丁奉,不由得一阵悲伤,边躬身施礼边哽噎着说:“末将给大司马请安!愿大司马早日康复!”
丁奉瞅了瞅围在病榻边的儿孙,低声地吩咐道:“尔等暂且退下,我与左将军有话要说。”
儿孙们都知道丁奉的脾气,只得默默地退出病房。
丁奉颤抖着伸出瘦如枯枝的手臂,握住留平健壮的大手,沉痛地说:“我已命在旦夕,怕是有今日无明日矣。”
留平轻握着丁奉已变得如同鸡爪般的大手,违心地说:“人食五谷,岂能不病。大司马犹如古之廉颇,虎威尚在,区区小病,扳不倒大司马。待到春天,阳气上升,大司马定会病体痊愈,恢复如初。请大司马要为国珍重,国家少不了大司马,军队离不开大司马。”
“我年已八旬,还何惧一死!只是我死得不是时候,死不瞑目啊!”丁奉轻轻地摇了摇头,低沉地说,“我因病卧床之后,常常是彻夜难眠,思虑军国之事。自大皇帝立国以来,至今已有四十余载,虽时时受到北方强敌之威胁,但均是有惊无险,总算是保住了半壁河山。然而,自今上即位以来,内忧外患与日俱增,国家有倾覆之险,社稷有易主之危,令我痛心疾首。我在之时,还可助镇军大将军一臂之力,使其稍解东顾之忧;待我死后,镇军大将军就要独撑危局矣……我死之后,汝务必要转告镇军大将军:当今之际,北方之晋国远强于旧时之魏国,挥师南下是早晚之事,无法避免。而我国之兵力、国力均难以与晋国相抗衡,惟有江河之险可以依托。我军只可扬长避短,沿江河布防,据险而守。如此,或许可保住江左之地。否则,我国就要重蹈蜀国之覆辙……”
“大司马尽管安心养病,不必多忧。”留平继续宽慰着丁奉,“镇军大将军颇具陆逊丞相之遗风,足智多谋,思虑精细,治军有方,北方之敌虽然强大,但一时尚对我国无可奈何。”
“镇军大将军虽智谋超群,但孤掌难鸣啊!我死以后,真不知镇军大将军如何去收拾这一破碎之残局。”丁奉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唏嘘了一阵儿,哽噎着说,“想不到大皇帝创立之基业竟会破败到如此地步……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大皇帝、周瑜大都督与陆逊丞相啊……”
丁奉是位流血而不流泪的硬汉子,留平跟随丁奉已有二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丁奉流泪,心中不由得酸楚难忍。同时,留平也非常明白,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无法劝慰这位忧国忧民的老将,只能默默地为他揩着泪水。
丁奉哭了好一阵子才止住悲声,再次握住留平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说:“汝跟随我多年,我深知汝秉性耿直,疾恶如仇……汝若是得遇明主,定可成就一番大功业。可惜汝生不逢时,只怕今上容汝不得……我死之后,汝要设法尽快离开建业,前往荆州去投奔镇军大将军,再也不要回京师……如此,或许……或许……”
丁奉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中断了。留平猛然一惊,定睛一瞧,发现丁奉已经停止了呼吸,只有那未闭的双眼与半张的嘴巴,似乎表明他并不甘心此时离开人世,像是还有许多的话要说。
“大司马!大司马……”留平一边伤心地痛哭着,一边去为丁奉合目闭嘴。然而,死后的丁奉仍像生前一样倔强,始终不肯合上双眼闭上嘴巴。
丁奉带着无数的战功,带着深重的忧虑,带着满腔的悲愤,走完了他悲壮的人生之旅,去见他的旧主孙权去了!
按照孙权留下的旧制,凭着丁奉的资历、功劳与官爵,孙皓不仅应为丁奉素服举哀,而且还应为其追赠谥号,并让其子承袭爵位。然而,令群臣没有料到的是,丁奉去世已经七八天了,孙皓竟然置若罔闻,没有作出任何表示,仿佛死的不是功勋卓著的大司马丁奉,而不过是一位五品以下的普通官吏。
孙皓这种既不合乎常理又违背祖制的做法,令满朝文武既大为不解又大为寒心。尤其是万彧,更犹如遭到雷击一般,险些被轰昏过去。
今年春天,从牛渚返回建业后,万彧就如同惊弓之鸟,一直处于恐慌不安之中。发生在牛渚的那场激烈争辩,经常会浮现在他的眼前,就像一道正在溃烂流脓的伤口,折磨得他日夜不能安宁。尽管他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卷入那场争辩,而且还尽量地给自己留下了退路。尽管他仅仅是出于右丞相的职责,应左将军留平之邀,在丁奉病重期间偷偷地去探望过一次,并在丁奉去世后前去进行过吊唁。但是,已经有过前车之鉴的万彧,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时时涌上心头的恐惧感。他太了解孙皓了,深知在牛渚争辩时丢了面子的孙皓,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进行加倍的报复。孙皓在丁奉病重期间与死后那种违背常理与祖制的做法,就充分证明了他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孙皓的所作所为,深深地刺激着他那脆弱的心灵,好似在他那道正在溃烂流脓的伤口上撒了层盐,疼得他龇牙咧嘴。功高资深的四朝元老丁奉尚且遭到孙皓如此残酷的报复,资历浅薄且已得罪过孙皓,并受过惩罚的他,结果可能会比丁奉更惨!正因为如此,近几天他就像大难临头似的惶惶不可终日。
就在万彧为自己的前途与命运担忧之时,留平急匆匆地来到他的书房,一进门便急切地说:“丁大司马去世已经七八天了,可圣上竟然不理不睬,既不前去吊唁,又不颁诏进行厚葬,真不知究竟是何意思?”
“唉——”万彧没有回答留平,只是摇了摇头,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留平紧盯着万彧,困惑地问:“以右丞相之见,该如何安葬丁大司马?”
“唉——”万彧又长叹了口气,低头沉思起来。
虽然万彧在未被孙皓贬往巴丘之前,曾经把丁奉视为他的政敌,并多次与丁奉发生过争执,甚至盼望着丁奉早日死掉。但是,在他被贬到巴丘以后,再去回首往事,便发现丁奉有许多可敬之处。所以,在他重返建业后,就改变了过去的做法,开始主动地接近丁奉,以修补以前产生的裂痕。尤其通过牛渚的那场争辩,更使他对丁奉的正直与无畏有了较深的认识,自觉不自觉地站在了丁奉的一边。孙皓如此绝情寡义地对待丁奉,就连万彧也觉得有悖天理人情,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他瞧了瞧悲愤的留平,叹息着说:“丁大司马为国效力六十余载,战功显赫,本应享受国葬之礼遇,并荫庇子孙。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