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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珂赛特(20)

晚风吹来。这说明巳经到了凌晨一两点钟。可怜的珂赛特一声不吭,倚在他的身旁,头靠着 冉阿让低下去。冉阿让低下头,看她是不是睡着了。珂赛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在担心什 么。她还一直在发抖。见此光景,冉阿让不禁一阵心酸。

“你想睡吗?”冉阿让问她。

“我冷。”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她还没有走吗?”

“谁?”冉阿让问。

“德纳第太太。”

冉阿让原先用来吓唬珂赛特的话,早巳被他忘掉了。

“啊!”他说,“不怕,她早走了。”

听了这话,孩子叹了一口气,压在她胸口的那块石头被拿掉了。

地上很潮,棚子敞着,风越来越冷,老人脱下大衣披在珂赛特的身上。

“这是不是暖和些了?”他说。

“好多了,爸!”

“那,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他走出棚子,向大楼走去,想找一处比较安稳的藏身之地。他看见好几扇门,但都关着。楼 下的窗子全都装上了铁条。

他走过建筑物靠里一端的墙角,便发现面前有几扇拱形窗,窗子里亮着灯。他停在一个窗子 前,踮起脚尖朝里看。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有许多窗子,地上铺着宽石板,中央有若干石柱,顶上有穹隆,墙角有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厅里寂静无声。仔细望去,地板上仿佛横着—件东西,像个人体,上面盖着一条裹尸布。那东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朝地板,两臂左右平伸,与身子形成一个十字形,一动不动,像个尸体。那吓人的物体,脖子上还有一条绳子拖在石 板上,像一条蛇。

厅堂的一切全在昏暗的灯影中若隐若现,恐怖异常。

冉阿让在事后说,他一生虽然经常看到死人,却没有一次比那次更令他寒心、更令他害怕 了。在这阴森的地方,在这凄冷的黑夜里,看到这种僵卧的人形,简直无法弄明白其中的奥妙。那东西可能是死的,那也巳够使人胆寒的了,假如它还活着,那就更令人心惊了。

他大着胆子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想看清楚那东西究竟是死是活。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 怕。那僵卧的人形竟一丝不动。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说明的恐惧,不得不迅速逃离。他朝棚子奔 跑,不敢往后看,觉得一回头准会看到那人形迈着大步、张牙舞爪地在后面追着他。

他心惊气喘地跑到了破屋边,跪在地上,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什么地方呢?

谁能想到在这巴黎城中竟会有这等鬼蜮之地?这座怪楼究竟是什么地方?一座多么阴森神秘的建筑物!刚才,这里的天使们在黑暗中用歌声招引灵魂,当灵魂招来后,却又陡然示以这种骇 人的景象;既然允诺大开光芒四射的天国之门,却为何又让人感到身处令人可怖的墓穴的边缘· 而那确确实实是一座建筑物,是一座临街的有门牌号的房屋!不是梦境!但冉阿让得摸摸墙上的石条才能信以为真。

寒冷,焦急,忧虑,一夜的惊恐,他发起烧来,脑子里千头万绪。

他回到了珂赛特身旁。她睡着了。

八又是一个谜

孩子枕在一块石头上,早就睡着了。

冉阿让坐下来,看着她睡。看着看着,他渐渐安定下来,思维也渐渐恢复。

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今后,他活着的意义在于与这孩子在一起,只要她在,只 要他在她的身边,他就什么不再需要,什么不再惧怕。他巳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她的身上,他自 己身上肯定冷,可是他却没有感觉到。

此时,在梦幻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铃铛的声音,不止一次地从园子里传过来。声音 虽弱,却很清楚,听上去很像夜里在牧场上听到的那种从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低微的乐音。

冉阿让顺着那声音转过头去。

他朝前看,发现园里有个人。

那人好像是个男子,正在瓜地里那些玻璃瓜罩间走来走去,且走走停停,时而弯下腰去,时 而站起身来,好像是在拖着或撒播着什么。那人的腿像是有些瘸。

冉阿让为之一惊。心绪不宁的人会很容易引起恐慌的。他往往感到,事事对他都是敌对的,可疑的。白天,他们提防着,因为白天可以助人看到他;黑夜,他们提防着,因为黑夜可以助人 发觉他。开始时,冉阿让因为园里荒凉而惊慌,现在,他又因为园里有了人而惊慌了。

他又从想象中的恐慌跌进了现实中的恐慌。他想到,沙威和密探们可能还没有离开,他们—定有人守候在那里。如果眼前这人发现了他,一定会大喊捉贼,这样,他就逃不掉了。他把睡着的珂赛特轻轻抱起来,挪到破棚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把她放在一堆废家具后面。珂赛特一动未 动。

在这角落里,他仔细地观察着瓜田里那个人的行动。很奇怪,刚才听到的那铃声,就来自他那里。他走近,声音也近,他走远,声音也远。他做出一个急促的动作,铃铛跟着发出急促的声 音,他停下,铃声随即停止。很明显,铃铛是系在那人身上的。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和牛羊那 样,身上系个铃铛,究竟会是个什么人?

冉阿让一面胡乱地猜想着,一面伸出手摸珂赛特的手。她的手冰凉。

“啊,我的上帝!”他叫了一声。

他低声叫她:

“珂赛特!”

她不睁眼睛。

他用力推她。

她还是不睁眼睛。

“难道她死了!”他说着,随即站了起来,浑身抖个不停。

他头脑里出现了一阵乱糟糟的恐怖的想法。有时,我们会有这样的感受:种种骇人的假想,像群魔怪,一齐向我们袭来,猛烈地震撼着我们的神经。当我们心爱的人遇有不测之时,我们的审慎之心往往会无端地产生许多荒唐的念头。这时的冉阿让便忽然想到,冬夜户外睡眠可以让人 送命。

珂赛特,脸色发青,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脚前的地上。

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声,还看到了她在吐气,但是,他觉得她的气息巳经弱到快要停止了。

怎样才能让她暖和起来呢?怎样使她醒过来呢?除了这两件事以外,他什么也不顾了。于 是,他发狂似的冲出了棚子。

一定要在一刻钟之内让珂赛特躺在有火有床的屋子里。

九系铃铛的人

冉阿让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卷纸币,把它捏在手里,向那人奔去。

那人正低着头,没有发现他走近。冉阿让没跨几步便到了他的身边。

不问青红皂白,冉阿让便喊:

“100法郎!”

那人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

冉阿让又喊:“假使您今晚给我找个地方过夜。我便给您100法郎!”

月光照亮了冉阿让那惊恐万状的面孔。

“啊,是您,马德兰爷爷!”那人惊叫了起来。

在这样的黑夜里,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从这样一个不认识的人嘴里喊出这样的名字,不 由得使冉阿让倒退了几步。

他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却没有料到出这样的事。和他说话的是一个背驼腿瘸的老人,衣服穿 得差不多像个乡巴佬,左膝上绑着一条皮带,上面吊了个铃铛。他的脸正背着月光,因此看不清。

这时,那老人巳经摘下了帽子,哆哆嗉嗉地说道:

“啊,我的上帝!马德兰爷爷!您怎么会在这里?您是从哪儿进来的?天主耶稣!您一定是 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不稀奇,假如是掉下来的,那一准是从天上。瞧瞧您这副样子!没有领带,没有帽子,也没有大衣!您知道吗?不认识您的人肯定会被您这副样子吓坏的。没有大衣!我的天主爷爷,敢是诸位圣贤和天神今天全疯了?您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老头儿一句接着一句,带着乡下人的那种爽利劲儿,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让人听了感到痛 快。说话时表露出惊讶和淳朴的神情。

“您是谁?”冉阿让问,“这宅子是谁的?”

“啊,上帝,您简直是开玩笑!”老头儿喊道,“是您把我安置在这里的,是您把我介绍到这 里来的。可您问我的是什么话!您会不认识我了?”

“我不认识您,可您怎么会认识我的?”冉阿让问。

“您救过我的命。”那人说。

那人转过身去,一线月光正照着他的半个脸,冉阿让认出来了一福舍勒旺。

“啊!是您?不错,是您。”冉阿让说。

“亏了您还认得我!”老头儿带着埋怨的口气说。

“您在这里干什么?”冉阿让又问。

“嘿!我在盖瓜呀!”

当冉阿让走近福舍勒旺时,那老头儿正提着一条草帘子准备把它盖在瓜田上。他巳这样干了 个把钟头,盖上了好多这样的草帘子。冉阿让在棚子里看到的那种奇怪动作,正是他干活的动 作。

他又说道:

“我刚才在想,月亮这么亮,说明快下霜了。要不要去替我的瓜披上大氅呢?”接着,他哈 哈大笑了一阵,望着冉阿让补了一句,“您她妈的也得好好披上这么一件吧!您到底是怎样进来的?”

冉阿让心里在盘算:这人既然认得他,至少认得马德兰,自己得格外谨慎才是。他从不同的方面和角度提出问题,大有反客为主之势,这真算得上是一件怪事。他是不速之客,反而对“主人”盘问不停。

“您的膝部为什么挂着个响铃?”

“您说这铃铛?”福舍勒旺回答说,“它一响,好让人家听了避开我。”

“这又是为什么?”

福舍勒旺老头儿做了个挤眉弄眼的动作,阴阳怪气地说。

“啊,妈的!这里全是些妇道人家,大半还很年轻,撞上我不是玩儿的。铃儿可使她们留 神,好躲开我。”

“这是什么地方?”

“嘿!您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是您把我介绍到这里来当园丁的,您会不知道!”

“别绕了,快告诉我。”

“这就是小比克布斯女修院哪!”

这下冉阿让记起来了。两年前,福舍勒旺老头儿出了车祸,断了一条腿,经他介绍,圣安东 尼区的女修院收留了他。现在,他自己恰巧又落在这女修院里。真是巧遇,也是天意。于是他嘟囔着:

“小比克布斯女修院!”

“啊,归根到底,老实告诉我,”福舍勒旺接着说,“您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马德兰爷 爷?您是一个正人君子,但这也不成,您总是个男人,男人是不许来这里的。”

“您为什么能来?”

“就我可以。”

“可是,”冉阿让接着说,“我得待在这儿。”

“啊,我的天主!”福舍勒旺喊起来。

冉阿让向老头儿身边迈了一步,用严肃的声音说:

“福舍勒旺老爹,我救过您的命。”

“我一生不忘。”福舍勒旺回答说。

“那么,我希望您像我对待您那样对待我。”

福舍勒旺用他那两只巳经老得发颤、满是皱皮的手抱住冉阿让的两只铁掌,长时间说不出话 来。最后,他才喊道:

“啊!我能报答您一丁点儿,那就是慈悲上帝的恩典了!我!救您!市长先生,请您尽管吩 咐吧!”

老人一阵眉开眼笑。喜色改变了他的容貌,使他脸上有了光彩。

“您说我能干什么吧?”他接着又说。

“让我慢慢儿跟您说。您有间屋子吗?”

“在那儿有一间孤零零的破棚子,那就是我的屋子。它在老庵子破屋后面的一个弯角里,谁 也瞧不见。一共三间。”

破棚处在破庵后面,地位确是隐蔽,没有人发现它一冉阿让也同样没有发现它。

“那好,现在我要求您做到两点。”冉阿让说。

“市长先生,哪两点?”

“第一,您所知道的有关我的事不对任何人讲;第二,不要问我的事。”

“就这么办。我晓得,您干的全是光明正大的事,也晓得您一辈子是慈悲上帝的人。况且,是您把我安插在这儿的。我绝不问您要干什么。有事您尽管吩咐好了。”

“一言为定。现在请跟我来。我们去找孩子。”

“啊!”福舍勒旺说,“还有个孩子!”

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像条忠实的狗一样跟在冉阿让身后。

半个钟头以后,珂赛特巳经睡在老园丁的床上。一炉熊熊的烈火,使她脸色又转红了。冉阿 让重新结上领带,穿上大衣,找回了从墙头丢过来的帽子。冉阿让披上大衣的工夫,福舍勒旺解 下了膝上的铃铛,把它挂在墙上。那墙上挂着一只背篓,这铃铛就在它的旁边,点缀着墙壁。两 个人一齐靠着桌子坐下来,烤着火。福舍勒旺早在桌上摆上一块干酪、一块黑面包、一瓶葡萄酒 和两个玻璃杯。老头儿把一只手放在冉阿让的膝头上,说:

“啊!马德兰爷爷!过了这么长时间您才认出我来,是不是做的好事太多了,不再记得我? 我可总惦记着您呢!您这个黑良心的爷!”

十沙威是怎样扑空的

花开两朵,咱们各表一枝。

在芳汀去世的那天,沙威在死者的床边逮捕了冉阿让,而冉阿让当天晚上从滨海蒙特勒伊市监狱越狱逃走。警方断定他一准逃向巴黎。巴黎是一个淹没一切的漩涡,这里人山人海,一个人 隐于其中比藏人森林还不易被人发现。各式各样的亡命之徒都懂得这一点。他们走进巴黎,便被 这人海吞没,这样,他们便获救了。警方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不论在哪里逃脱了的罪犯,他们 都到巴黎来查找。滨海蒙特勒伊的前任市长便是他们这样一个侦察对象。为协同破案,沙威被调 到巴黎。在逮捕冉阿让这一公案中,沙威是很得力的。在这一案件中,他的办事能力,他的事业 心,全被昂格勒斯伯爵任内的警署秘书夏布耶先生注意到了。

夏布耶先生以前提拔过沙威,这次又把滨海蒙特勒伊的这位侦察员调到了巴黎。到巴黎后,沙威没有辜负上司的希望,表现得足够有用一我们选了这样的词语,尽管使用它对这样一类职 业显得有些突兀。

正像天天围猎的猎狗,今天见到了狼,便忘记了昨天的狼一样,到后来,沙威也不再去想冉 阿让了。他也从来不看报纸。可是,在1823年12月的某日,他忽然想到要看看报纸,那是因为 他是一个拥护君主政体主义者,他要知道凯旋的“亲王大元帅”在巴荣纳·城举行人城仪式的详 情。当他读完关心的那一段文字后,报纸下端有个人名一冉阿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报纸登载 消息说,苦役犯冉阿让巳经丧命,并叙述了当时的情景。对报纸的这一报道,沙威深信不疑。他 只说了一句:“好下场!”说完,把报纸扔下,便不再想这件事了。

不久,塞纳—瓦兹省政府给巴黎警署送了一份警务通告,说在孟费梅镇发生了一件拐带幼童 案,案情离奇。通告说,有个由她母亲托付给当地一个客店主人抚养的七八岁的女孩儿,被一个 不知姓名的人拐走了。女孩的名字叫珂赛特,是一个叫芳汀的女人的女儿,芳汀巳经死在一个医 院里,但不知在何时何地。沙威看了通告后又疑惑起来。

芳汀这个名字他是熟悉的。他还记得冉阿让在被捕前曾经求他给他三天时间,好让他去领那 贱人的孩子,那时,曾使他沙威大笑不止。他又想到越狱后的冉阿让是从巴黎搭车去孟费梅时再 次被捕的。当时,还有某些迹象可以说明,他那是第二次搭这路车子。前一天,他巳到那村子附 近去过一次一我们说附近,是因为在村子里没有人见到过他。他那时到孟费梅去干什么?没有 谁能猜透。现在,沙威可猜到了。芳汀的女儿在那里。冉阿让要去找她。而现在这孩子被一个不 知姓名的人拐走了。那人究竟是谁?难道是冉阿让?可冉阿让早巳死了。沙威没有跟任何人谈论 这一问题,便去了小板死胡同。在那里,他从锡盘车行雇了一辆单人小马车,直奔孟费梅。

他自以为可以在那儿查个水落石出。结果,查完之后,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却是漆黑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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