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几天里，德纳第夫妇的心中有些懊恼，因此，说话漏了底，百灵鸟失踪的事，弄得 传遍全村。很快，村里出现了几种不同的说法，最后，这件事被说成是拐带幼童案。这便是警方 通告的由来。可德纳第平静之后，他那天生的聪明劲儿很快使他意识到，惊动御前检察大人可不 是玩儿的，因为他本人的历史并不清白，现在，如在珂赛特“拐卖”上大做文章，也许警察会 顺藤摸瓜，把他以前干过的事全都给抖搂出来。枭鸟特别怕光。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那 1500法郎作何解释？于是，他决定改变态度，第一，堵上老婆的嘴；第二，再有人提这“拐卖”事，他就表示诧异。他要告诉别人，对什么“拐卖”之事他一无所知。当时情况只是，他抱怨 过，那人很快就把孩子“带”走了。他可舍不得她走，原想多留她几天，可来找的是孩子的“爷爷”，“爷爷”领走孙女是世上最平常的事。出来个“爷爷”效果很好。沙威来到孟费梅，听到的正是这种说法。“爷爷”把冉阿让遮掩了过去。
巴荣纳：法国小城，在法国西南部临近西班牙。亲王大元帅指昂古莱姆公爵。1823年4 月他率领10万法军进人西班牙，镇压资产阶级革命，年底班师回国，驻扎在这里。
为了探听虚实，听了德纳第的讲述之后，沙威追问了几个问题：
“这祖父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是个有钱的庄稼人。我看过他的身份证。我记得他叫纪尧姆· 朗贝尔。”
朗贝尔，一个正派人的名字，听了能让人安心。沙威返回巴黎。
“我真傻，冉阿让明明死了。”他想。
这件事巳经被他放在脑后了。可是，1824年3月间，他听人说，圣美达教区有个怪人，外 号叫“给钱的花子”。据说，那人是一个靠利息度日的富翁，可无人晓得他的真名实姓，说他独 自带着一个8岁的小姑娘过活。那小姑娘只知道自己是从孟费梅来的，除此之外，别的她全然不 知。孟费梅！这地名一再在他耳边响起，沙威的耳朵又竖了起来。有一个在教堂里当过杂役的老 头，是一个扮作乞丐的密探，经常受到那个怪人的布施，他详细地提供了一些其他的情况。“那 富翁性情怪异、孤僻”。“不到天黑，他从不出门”。“不和任何人交谈”，“只偶尔和穷人谈几 句”，“且不让别人和他接近”。“他常穿件非常旧的赭黄大衣，大衣里却填满了钞票，有好几百 万之多”。这些话勾起了沙威的好奇心。为了贴近那个古怪的富翁，看个清楚却又不至于惊动 他，有一天，沙威便借了那老密探的那身烂衣服，蹲在那密探每天傍晚呆的地方，一面哼着祈祷 文、一面留心向四周观察着。
果然，那“可疑的家伙”朝着化了装的沙威走过来，并且作了布施。沙威抬头望了他一眼 —冉阿让惊了一下，认为见到了沙威；沙威也同样惊了一下，认为见到了冉阿让。
沙威并没有看得真切，因为当时天黑了。冉阿让的死是正式公布过的。事关重大。沙威是个 谨慎的人，在尚有疑问的情况下是决不动手抓人的。
他远远盯着那人，跟着他，到了戈尔博老屋。沙威找了那“老奶奶”，向她打听，那是费不 了多大劲儿的。“老奶奶”把上次冉阿让求她破1000元大钞的事对沙威讲了出来，并说那人大 衣里填着几百万。她坚持说那是她亲眼见、亲手摸了的！
沙威租下一间屋子。当天晚上他便住在了那里。住下之后，他曾去那神秘的租户的房门口，希望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但是，冉阿让在锁眼里发现了烛光，没有出声。因此，沙威未能达到目的。
次日，冉阿让准备溜走。而那枚5法郎银币的落地声被老奶奶听到了。她由此认定那人要迁 走，赶忙通知了沙威。冉阿让晚间出门时，沙威和另外两个人正在大路旁的树后埋伏着。
沙威请警署派了助手，但没有说要干什么。他之所以要保密，有三方面的考虑：第一，如果 泄露了风声，哪怕一点儿，便会惊动冉阿让；第二，冉阿让是个在逃的苦役犯，并且是大家都认 为死了的，司法当局在当年曾把他划人“最危险的匪徒”之列，如果能捉到这样一个罪犯，便 是奇功一件。如果他事先报告，那么，巴黎警务方面资格老的人员决不会把这种要案交给像沙威 那样的新人去办；第三，沙威是一个有艺术细胞的人，他有艺术鉴赏力，厌恶那种事先早就公开 让大家谈得乏味了的胜利。他要暗中建立奇功，要获取突然昭示的效果。
从一棵树跟到另一棵树，从一个街角跟到另一个街角，沙威紧跟着冉阿让，眼睛片刻不离。在冉阿让自以为极为安全时，沙威的目光实际上一直射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沙威当时不逮捕冉阿让呢？那是因为他存有疑虑。
必须牢记，当时的警察并不是完全可以为所欲为的。一种极强的约束力妨碍他们那样干。报 纸曾揭发过几起违法逮捕案，这引起了议会的责难，以致警署当局不得不有所顾忌。侵犯人身自 由的后果是严重的，警察不敢冒犯；警署署长责成下属自行负责，犯下过失，便会受到停职处分。可以想想，如果20种报纸刊出了这样一则简短新闻，说“昨天，一位慈祥可亲的白发富翁 在和他的8岁孙女一同散步时，被人认作一个在逃的苦役犯而拘禁在警署监狱里”，那么，在巴 黎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呢？
除上级的指示必须顾忌外，对沙威来说，还有他良心的指示这样一层顾忌。他怕抓错了人，受到良心的责备。
冉阿让一直背对着他走在阴影里。
往日的忧伤、苦难、焦急、劳累，这次被迫夜间逃亡的新灾难，为珂赛特和自己寻找藏身之 地的思考，走路时必须适应孩子的脚步，这一切，使冉阿让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以往走路的姿势，并且他的行动中添上一种老态龙钟的成分，以致警署，具体说，就是沙威，可能，而且实际上产 生了错觉。他那种侨居外国的家庭老教师式的服装，迫使沙威不可能过分地靠近他；德纳第加给 他的祖父身份，认为他巳在服刑期间死去的想法，如此等等，都加深了沙威思想上越来越重的疑 忌。
有这么一阵儿，他曾打算突然走上前去，盘查他的证件。可他又想，假使那人不是冉阿让，假使那人不是一个有家财的诚实好老头，而可能是一个和巴黎各种为非作歹的秘密组织有着密切 和微妙关系的强盗，或是某一危险黑帮的魁首，如果是那样，又怎么办？平日里施些小恩小惠，用以掩盖他的其他方面，这是匪徒们惯用的伎俩。如果是那样，他一定有他的党羽和同伙，有随 时都能去躲起来的地方。他在街上所走的种种迂回曲折的路线表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这 样，如果急于逮捕，岂不就“宰了下金蛋的母鸡”？观察一下，又有何妨？他绝对逃不脱。沙威 对此有十分的把握。就这样，他一路跟着，一路狐疑，面对那哑谜似的怪人，脑海里出现了成百的问号。
只是到了很晚的时候，即在蓬图瓦兹街，借着从一家酒店里射出的强烈灯光，他才真切地认 出了冉阿让。
世上有两种生物的战栗会发自内心：母亲重新找到亲生儿女，猛虎重新找到猎物。沙威的心 灵登时起了猛虎那样的寒战。
当他认清了那个猛不可当的逃犯冉阿让后，才发现除他之外，身边只有两个人。于是，他赶 到蓬图瓦兹街哨所请了援兵。为了抓住有剌的棍子，必须首先戴上手套。
这耽搁了时间。另外，在罗兰十字路口，他曾停下来和他的部下交换意见。这样，他几乎失 去了目标。但是，他很快就做出判断，断定冉阿让会利用那条河，以此来把自己和追踪者分隔开 来。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像一条把鼻子贴近地面来分辨脚印的猎狗。沙威，仅凭本能，便 做出了非常正确的判断。他径直走上了奥斯特里茨桥。他问那收过桥费的人：“您看见一个带小 女孩的汉子过桥吗？”
“我叫他付了两个苏。”
沙威走上桥时，恰好望见冉阿让在河那边牵着珂赛特的手，穿过月光下的一片空地。他见他 进了圣安东尼绿径街。他想到，前面有个死胡同。正如打围者常说的，要“包抄逃路”。他赶忙 派了一名助手绕道过去，把住了出口。此时，正好有一队打算回兵工厂营房去的巡逻兵走过这 里，沙威趁机把他们调了来。在此场合下，士兵就是王牌。况且，猎取野猪，猎人劳心，猎犬劳 力，这是原则。一切布置停当。冉阿让啊，冉阿让，你右有让洛死胡同，左有伏兵，我沙威又跟 在你的后面。这一次，你是插翅难逃了！想到这里，他禁不住闻了一撮鼻烟，好令全身舒畅些。
随后，大戏开场。他鋳躇满志，杀气冲天。开始时，故意放他的冤家对头东游西荡，明明胜 券在握，却拖延下手的时刻；眼见目标陷人重围，却又盯着它自由行动。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一种乐趣，正如蜘蛛让苍蝇在网里翻腾，猫儿让鼠儿在笼中逃窜。他始终盯着他，心中感到无比的欢畅。猛兽的牙，鸷鸟的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欲，它们酷爱感受被抓物的那隐隐约约的抖动。何其残忍的乐趣！
沙威的网是结实的。他深信一定成功。现在，他只需把拳头捏紧了。这一切使他感到异常得意。
冉阿让无论多么顽强，多么勇猛，多么悲愤，就是三头六臂，面对这么多人手，也只好俯首 就擒了。
沙威缓步前进，搜索街旁的每一个角落，如同翻看小偷身上的每一个衣袋。
可是当蜘蛛到了网的中央时，却不见了苍蝇。
不难想象他心中会是何等的愤怒。
他追问那把守直壁街和比克布斯街街口的哨兵，那哨兵说他一直守在他的岗位上，动都没 动，绝对没有看见那人走过。
牡鹿在群犬围困中有时也会蒙混过关，就是说，也会脱逃。遇到那种情况，再老的猎人也只 好闭口不言。杜维维耶将军、利尼维尔和德普勒将军也都有过英雄气短之时。阿尔东日在遭到这 类失败之时曾经喊道：“那绝对不是一只鹿，而是一个邪魔！”
沙威当时也许会有同感，也要如此大吼一声。
在俄罗斯战争中，拿破仑犯了错误，在阿非利加战争中，亚历山大犯了错误，在斯基泰战争 中，居鲁士犯了错误，在这次征讨冉阿让的战斗中，他沙威也犯了错误。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当 初，他也许应该把在逃的苦役犯一眼便肯定下来，一捶定音。在那破屋子里时，他就该直截了当 地把他抓起来。当他在蓬图瓦兹街上确巳认清是冉阿让时，他就该动手逮捕他。在罗兰十字路 口，他也不该在月光之下和他的部下交换意见。当然，众人的意见不是没有用处的。对一条可靠的狗，也不妨了解和征询它的意见，但是，在追捕多疑的野兽，例如豺狼和苦役犯时，猎人却不 应过分精细。沙威过于拘谨。他总是先让群犬辨清足迹，于是，野兽察觉了，逃遁了。最大的错 误是：在奥斯特里茨桥上，他既然重新发现踪迹，就不该玩那种危险幼稚的把戏，把那样一种猎 物吊在线上。那显然是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把一只狮子当做一只小鼠玩了起来。他也不该把 自己的力量看得很弱，请求什么援兵！沙威犯了这一系列的错误，但仍不失为历来最精明和最规 矩的密探之一。按狩猎的术语，他完全称得上一头“乖狗”。并且，谁又能十全十美呢？
失误，即使在最伟大的战略家身上也不是罕见的。
重大错误如同一条粗绳，是由许多细微部分组成的，你把一根绳子分成丝缕，你把所有起决 定性作用的因素一一分开，你便能把它们一一打断，而且届时还会说：“不过如此！”而如果你 把它们编织起来，把它们扭在一起，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成了夹在东方的马尔西安皇帝和西方的瓦伦迪尼安皇帝之间迟疑不决的阿蒂拉，成了在卡普亚城晚起的汉尼拔，成了在奥布河畔阿尔 西酣睡的丹东。
简言之，沙威发觉冉阿让巳经逃脱之后，他虽然懊悔，但没有丧失信心。他深信那在逃的苦 役犯不会躲得太远，于是，他分布了监视哨，设置了陷阱和埋伏，在那一带搜索了整整一夜。他 首先发现了那盏路灯的凌乱状况，发现灯上的绳子被拉断了。这无疑的宝贵的线索，然而，正是 这些线索把他再次引人了歧途。在那死胡同里，有几道不高的墙，墙里是一片广阔的荒地。沙威 断定，冉阿让躲在了那里。事实是：当初冉阿让假使向让洛死胡同尽头多走几步，他也许真会那 样做，而如果那样，他就完了。沙威不可能让那荒地和园子藏得下任何东西。他像拿梳子梳—样，把那里细细地搜了一遍。
天亮时，沙威留下两个精干的警员在那里看守，自己回到了警署。他满面羞惭，像一个暗探 被一个小偷耍了那样无地自容。
（第六卷）小比克布斯
一比克布斯小街62号
半个世纪之前，比克布斯小街62号的大门和别的大门并没有什么两样。与众不同的是，这 道门总是半开半掩，从门外往里看，隐约可以看到两样东西：一个院子，四周墙上布满了青藤，一个总在门房前徘徊的看门人。两样东西都给人以凄凉之感。从院子的墙头上，可以看到里面的几棵大树。那看门人饮过一杯红葡萄酒后，望着阳光洒满整个院子，会露出一丝笑容。这时，人 们从比克布斯小街62号门前经过，看到这副笑容很难不产生欢畅的感觉，可这院子却是阴惨的。
门口在微笑，院里却在哭泣，在祈祷。
如果我们能够一很不容易一通过门房这一关一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人们 不知道说：“芝麻，开门。”假使我们过了门房那一关，然后向右，走进一间小厅，我们会看 到，这小厅有一个窄窄的、夹在两道墙中间只容一个人上下的楼梯，假使我们不对这楼梯以及夹 着它的那鹅黄色的墙壁和可可色的墙根望而生畏，壮着胆子走上去，走过楼梯拐角处的第一个平 台，然后又经过第二个平台，我们便到了第二层的楼道。楼道的墙壁也是鹅黄色的，墙根也是可 可色的，仿佛这些颜色也悄然而顽强地跟着我们，与我们一起上了楼。阳光从两扇做工精细的窗 子照进楼梯和过道。过道转了个弯便暗下来。拐弯后再向前几步，便到了一扇门前。门敞着，给 人一种神秘感。我们进得门去，便到了一间小屋。这小屋大约六法尺见方，墙上裱着15个苏—卷的小绿花南京纸，方块地板巳经洗过，房子里很干净，也很冷清。当光线照射在窗户上时，我 们会看清，这窗子和房间一样宽。我们看时，不见人影；我们听时，毫无声息。墙上不见装饰，地上没有家具，连把椅子也没有。
如果继续看下去，便会发现墙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正对着门，洞口上装有黑铁条，交 叉成若干“井”字形，看上去十分牢固。我们几乎要说它交织成了密网，因为它的孔的对角线 还不到一寸半。壁纸上朵朵整齐的小绿花安静地排在那儿，与阴森的铁条相接触。不过，其结合 部并无引起人们的不快和突兀之感。假如有一个瘦得可怜的人试图从那小洞钻出去，那铁网便是 不可逾越的障碍。看来，设计者是只让视线通过，而不许身子通过。似乎出于相同的动机，在那 墙上稍后一点的地方嵌着一块白铁皮，白铁皮上打了无数的小孔，那孔比漏勺的孔还要小。那铁 皮的下方，开了一个口，形状与信箱相同，且有东西遮护着。在那孔的上方有一条棉纱带子，—头垂到洞口，另一头系着一只铃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