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在安东尼街圣得保罗教堂前停住了脚步，以便透过马车的玻璃，看清橘子花在珂赛特的头上颤动的情景。
最后，他们回到了受难修女街的家中。马吕斯与珂赛特胜利地、欢乐地并排走上了楼梯。不 久前人们正是从这里把垂死的马吕斯拖上二楼的。众多的穷人聚集在了门口，接受主人的施舍，祝福这对新人。到处都是鲜花。家里，像教堂里一样，芳香扑鼻；神香之后，现在是玫瑰香。他 们似乎听到了天上的歌声；上帝在他们心中；他们的前途光辉灿烂，犹如布满星斗的天空。一道 初升的阳光正在他们头上闪耀。忽然，时钟响了。马吕斯注视着珂赛特那裸露着的迷人的粉臂和 透过上衣的花边隐约可见的宛如凝脂的胸脯，珂赛特感觉到了马吕斯那灼人的目光，羞答答地垂 下了头。
吉诺曼家的许多老友都应邀而至。大家围着珂赛特，争着呼唤这男爵夫人。
忒阿杜勒·吉诺曼，现在是上尉了，他特地从驻地夏尔特尔赶过来，参加了表弟彭眉胥的婚 礼。珂赛特没有把他认出。
这忒阿杜勒上尉对妇女们称他为美男子巳习以为常，再也想不起他与珂赛特之间的事了。
“幸好，对于这个长矛兵的流言我没有信以为真。”吉诺曼先生心里道。
对于冉阿让，珂赛特表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体贴。同吉诺曼老爹她也是和谐一致的，吉诺曼 老爹把快乐视为箴言和准则，这就像香气一样洒向她，使她全身也散发着爱和善。幸福之人总是 希望大家共同幸福。
珂赛特同冉阿让谈话时，又恢复了稚气，微笑着，亲亲热热。
饭厅里摆好了宴席。
亮如白昼的灯光是盛大喜宴不可缺的。欢乐与黑暗和模糊不清不相容。在这样的日子里，谁 愿意呆在黑暗里？可以在黑夜里，但不能在黑暗中。没有太阳，就得造一个。
饭厅摆满了赏心悦目的物品。正中，白得耀眼的饭桌的上方，吊着一盏威尼斯产的金属片编 制的烛台，蜡烛和蜡烛之间栖息着各色的小鸟，有蓝色的，有紫色的，有红色的，有绿色的；在 吊着的烛台的四周，是多枝的小烛台。墙上，挂有三重的、五重的枝形壁灯反射镜；玻璃、水 晶、玻璃器皿、餐具、瓷器、陶器、瓦器、金银器皿，争奇斗艳，玲珑可爱。烛台间插满了花 束，因此，可以说，不发光的地方就发散着芬芳。
候见室里，三把小提琴和一只笛子轻声演奏着海顿的佳作。
冉阿让坐在客厅门后的一张靠背椅里。那扇敞开的门几乎把他遮住了。人席前的片刻，珂赛 特兴高采烈，用双手展开她的新娘礼服，向冉阿让行了一个屈膝大礼，温柔而调皮地问：
“爸，你高兴不高兴？”
“非常高兴。”冉阿让说。
“那你就笑一笑！”
冉阿让听罢笑了起来。
几分钟后，巴斯克过来请大家人席。
吉诺曼先生让珂赛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前面。宾客鱼贯而人，按照指定的位子人座。
新娘的左右各摆着两把大安乐椅。
一把是为吉诺曼先生准备的，另一把是为冉阿让准备的。吉诺曼先生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 来。另一把却空着。
大家的目光都在寻找福舍勒旺先生。
他不在。
吉诺曼先生问巴斯克：
“福舍勒旺先生在哪儿？”
“老爷，”巴斯克回禀，“他刚刚离开。他让我转告您，他那受伤的手有点疼，不能陪大家 了，他向大家表示歉意。”
这个空着的安乐椅，扫了大家的兴，尽管这是片刻之间的事。但吉诺曼先生的在场，他的兴 致勃勃的情绪很快弥补了福舍勒旺缺席的缺憾。他明确地说，福舍勒旺先生感到不舒服，那最好 早点上床休息。当然，他又补了一句，告诉大家，福舍勒旺先生的伤并不重，只是有点“疼 痛”，大家不必担心。这足够了。在一片欢乐之中有一个阴暗的角落又算得了什么呢？珂赛特和 马吕斯正处在考虑自己的幸福、接受祝福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除了幸福之外，别的能力都巳 经丧失了。吉诺曼先生灵机一动。“嗨，马吕斯，你来，何必让这椅子空着？当然，按理说，你 应坐在姨妈的身边，但是，我想，她会允许你坐过来的。这椅子属于你了。这是合法的、亲切的，财神应当挨近福星。”全桌一致鼓掌，表示赞同。马吕斯坐了过来，靠近了珂赛特；珂赛特 原因冉阿让不在而不快，但这样安排之后，她又高兴起来。既然来了马吕斯，即使上帝不在，珂 赛特也不会感到惋惜了。她把她那穿着白缎鞋的柔软的小脚放在了马吕斯的脚上。
人们不再感到缺憾，因为椅子上有人坐了，福舍勒旺先生也就被忘却了。五分钟过后，全桌 巳个个笑逐颜开。
餐后是水果和点心，吉诺曼先生站起来举杯向新婚夫妇祝酒。杯子里的香槟并不太满，这是因为他毕竟92岁了，他的手发颤，免得因此让酒溢出杯子。
“你们逃避不了两次训诫，”他大声说，“早晨，你们接受的是教士的，现在，你们要接受外 祖父的。你们听着，我劝你们：‘相爱吧！’我不搬弄那些华丽的词藻，我直截了当：‘让自己幸 福吧！’天地万物，数斑鸠最聪明。哲学家主张，欢乐要有分寸。我却说：‘要尽兴，像魔鬼那 样热恋，如痴如醉。’哲学家喜欢胡说八道。我要把他们的那种哲学塞回到他们的喉咙里去。难 道人们会讨嫌生活中的芳香、讨嫌玫瑰花、讨嫌歌唱的黄莺、讨嫌翠叶太多、讨嫌生命中的清晨 太久、讨嫌爱得过火、讨嫌相互喜欢得过火吗？说什么，你要小心啦，爱丝特尔，你过于美丽 了！说什么，你可注意啦，内莫朗，你过于漂亮了！百分之百的蠢话！难道相互的迷恋会过分、 相互的爱抚会过分、彼此间的陶醉会过分吗？难道生命的活力会过多、幸福会过分、欢乐要节制 吗？呸！打倒哲学家！
欢天喜地一这就是智慧。你们让自己兴高采烈吧，让我们也兴高采烈 吧！我们感到幸福是由于我们善良呢，还是因为我们是幸福的所以我们同时才是善良的？桑西之 所以被称作桑西，是由于它属于哈勒·德·桑西呢，还是因为它自身重106克拉？对于这些，我闹不明白；生活中布满了这种难题，我们可以统统不管，重要的是去获取桑西，获取幸福。让 自己幸福吧，管它三七二十一。要盲目地服从太阳。太阳是什么？是爱情。爱情是什么？是女 人。啊！啊！无上权威在哪里？在这里，在女人这里。你们问问这位造反的马吕斯，问问他，问 他是不是珂赛特这个小暴君的奴仆？他心甘情愿！这个胆小鬼！啊！女人！没有站得住脚的罗伯 斯庇尔。什么时候都是女人掌大权。女人是个王党，我也只是这个王党的保王党员罢了。亚当是 什么？是夏娃的王国。对夏娃来说，不存在什么1789年。君主权杖上，有的饰有百合花，有的装着个地球。查理曼大帝的权杖是铁的，路易十四的权杖是金的，革命的大拇指和食指一用力，折断了这些权杖。那些权杖好像两文钱的麦秆，被拧弯了，折断了，完蛋了，统统倒在了地上，不存在了；然而，这块香草味的绣花小手帕，你奈它何？你造造它的反给我看看！我倒想瞧瞧你 们敢不敢。不信你去试试。它是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什么原因？原因是它是一块布头。啊！你们是属于19世纪的？那又怎么样？我们是属于18世纪的！
那又如何？我们和你们一样愚蠢。你们不要认为把我们称作虎烈拉的改称霍乱，把我们称作奥弗涅舞蹈的改称卡朱沙，宇宙就发生 了什么大的变化！千年万载，有一样永恒不变，这就是爱女人。这些女魔是我们的天使。爱情、 女子、接吻，这个圈子你们是跳不出的；我，我还想钻进去呢。你们见过金星吧？她在天空升起 之时，正是在我们这个深渊之上卖弄风情之日。赛利麦娜也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她平息 着海洋的狂涛。而正赶上，那海洋是一个粗暴的阿尔赛斯特。它老大的不高兴，嘟嘟囔囔，但维 纳斯一露面，它就笑逐颜开了。这只野兽被驯服了。我们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咆哮、打雷、怒火 冲天。可一个女人一登台，一颗星星一升起，立刻服服帖帖了！六个月前，马吕斯还是一名斗士，今天的马吕斯，却做了新郎。对极了。马吕斯，珂赛特，你们做得对。为了对方，你们勇敢 地生活吧！亲密得让别人嫉妒，让他们发疯！互相崇拜吧！用你们的小喙衔起地上所有的幸福 草，设法用它们营造你们的安乐窝，供享一生一世。啊！爱，被爱，年轻时代的奇迹！你们不要 以为这是你们的发明。我也曾有过梦幻，有过冥想和叹息，有过一颗浪漫的心。爱情是一个6000岁的孩子。她有权长着3000丈的白胡须。
在丘比特面前，玛士撒拉是个孩子。60世纪以 来，男女相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魔鬼是个狡猾的东西，他憎恨男子。可男子比魔鬼更为狡猾，他们去爱女子。他们由此得到的益处远远超过魔鬼加给他们的那些坏处。自从盘古开天地，这种 奥妙就有了。朋友们，发明巳很陈旧，但它本身却新颖无比。你们利用吧！目前，你们是达夫尼 斯和克罗埃，将来，你们再成为菲利门和波息司。当你们在一起时，你们就应该是一无所需的。珂赛特，你是马吕斯的太阳。马吕斯，你是珂赛特的天地。珂赛特，你的艳阳天就是马吕斯的微笑；马吕斯，你的雨水就是珂赛特的泪珠。你们夫妻生活中，要永远晴空万里，不要半点雨 珠。你们的爱情得到宗教的祝福。你们抽了一个好签。你们中了头彩。要好生保存，把它锁起 来，不要让它跑掉。要互敬互爱，相亲相爱，其余的，一概不闻不问。相信我说的话，这是理智的。理智是忠实的，不会骗人。你们要像敬重神明那样彼此敬重。崇拜上帝的方式各不相同。上 帝！对上帝最高明的敬仰，就是爱自己的妻子。要永远对妻子说：我爱你，这就是我的教理。哪一个这样，哪一个就是正教派。亨利四世亵渎神灵的话是把神圣放在盛宴和酒醉之间的。他一骂 人就说：‘畜生！’我不追求这种信仰。因为其中女人被忘却了。
我感到奇怪，亨利四世的亵渎 话竟是这样的。女人万岁！有人说我老了，可我自己却感到奇怪，觉得自己越活越年轻了。我很 想到林子里去，去听听那风笛的声音。这两个孩子都是漂亮的、愉快的。我陶醉了。千真万确，我也想结婚，如果有人同意的话。不可想象，上帝创造我们，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而不是为了 狂热地爱，不是为了让男女情话绵绵，不是为了让我们精心打扮，当小宝贝。上帝创造男人，是 为了让他做最受女人赞赏的人，对自己的爱妻，从早到晚亲个没够，为自己的爱妻自豪，得意洋 洋，炫耀自负；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一请不要见怪一我们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的想法。啊，我 对天发誓！那时节，迷人的姑娘非常之多！那标致的脸庞！那苗条的身段！她们让我神魂颠倒。你们相爱吧。不相爱，要春天又有何用？我真不明白。至于我，我向上帝请求，把他给我们看的一切美好的东西统统收回，藏起来，重新把花朵、把小雀儿、把美女放进他的宝盒。孩子们，请 接受我这样一个老人的祝福吧！”
这个晚间过得轻松、愉快、亲切。外祖父心情的极度舒畅是节日的主旋律。每个人都被这位 将近百岁老人的热诚所感染，大家跳舞、说笑，欢快之声不绝于耳；整个气氛都是亲切的。“往 昔”这位好好先生，自始至终都在场。而吉诺曼老爹就是那位好好先生。
热闹活跃的场面过后，大家安静下来。
新婚夫妇不见了。
走到这里，我们停下了脚步。在洞房的门前，有一个天使微笑着站在那里，一个手指按在唇上。
在这欢庆爱情胜利的圣地之前，你展开心灵的翅膀好了。
屋顶之上，一定会有微光在闪耀，洞房之内，一定会有喜悦的光芒弥漫。那光一定会穿透墙 缝，射向四方，划破夜空。这注定到来的圣洁喜事，不能不向天空射出它的光芒。爱情是一个卓 越的融合男人和女人的熔炉，从单一到三人一体，就是说，人间的三位一体由此产生。两个心灵的融合，一定会感动上苍。情人即教士；处女被夺走，免不了感到一阵惊恐。这种欢乐或多或少 会直达天庭。真正的、崇高的婚姻，爱情的这种结合，就产生了理想的境界。一张新婚的床是黑 夜中的一隅黎明，如果这些可畏而又迷人的上天的形象可以让凡人看到，那么，映人人们眼帘的，将是一些长着翅膀的陌生人，一些蓝颜色的夜行人，他们弯着腰，黑影似的把头聚在一起，正高兴地围着发光的房屋，向新婚夫妇祝福。他们对处女新娘指指点点，自己也略感紧张。他们 神圣的容貌之上，映上了人间的幸福之光。新婚夫妇在无比销魂的极乐之时，一定认为身边没有 他人，但是，他们如果侧耳倾听，就可以听见一种纷乱的翅膀扇动声。美满的幸福招致了天使们的关注。这间黑暗的小寝室之上，整个天空做了它的屋顶。当两个情人的双唇为爱情所纯化、为 了创造而互相接近时，这时，在这个无法形容的吻的上方的辽阔夜空中，神秘的繁星，禁不住发 生了一阵震颤。
这是实实在在的幸福，没有半点虚假。除了这种欢乐，再没有其他的欢乐。只有爱情才能让 人感到心醉神迷，其他的一切，都只能以眼泪相陪。
爱着，曾经爱过，这就够了。不必再有其他希求。在生活的褶皱的暗处，人们是找不到别的珍珠的。爱，便是美满。爱，便是幸福。
三难舍难分
冉阿让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经珂赛特的亲切央求，冉阿让笑了，之后，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站起身来，走到了候客 室。八个月前，就是在这里，他污泥满身、浑身沾满了鲜血和灰尘，把马吕斯交给了他的外祖 父。这里，陈设着有花朵和叶片装饰的老式的木器家具。琴师们坐在那时放置马吕斯的长椅上。巴斯克穿着黑色的上衣、短裤、洁白的袜子，戴着白手套，正向将要上席的菜的菜盘里放置玫瑰 花环。冉阿让走过去，指着自己吊着绷带的手臂，要巴斯克为他解释离席的原因，就走了出去。
冉阿让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望着吉诺曼家闪亮的窗子。那饭厅的格子窗朝大街开着，他站 着，听着。传来了酒席上的嘈杂声。传来了马吕斯外祖父那高亢的、带有命令口气的讲话声，传 来了小提琴声、杯盘的叮当声、哈哈大笑声。在喧哗声中，他能辨别出珂赛特那温柔而愉快的说 话声。
几分钟后，他离开了。经过圣路易街、圣卡特琳园地街和白衣大商店，他回到了武人街。
路途不近。三个月以来，为了避免拥挤，绕开老人堂街那段泥泞的路，他和珂赛特每日都是 走这条路线的。
这是珂赛特走过的路。他仍然照此路线返回。
冉阿让点起蜡烛上了楼。房子是空的。杜桑也去了吉诺曼家。他的脚步声比往日显得响些。柜橱都敞着。他走进珂赛特的房间。床上巳经没有了垫单。一个细棉布的枕心，撤去了枕套和花边，放在了脚头折叠好了的被套上。垫褥的麻布套敞露着。没有人再来睡了。珂赛特带走了她所 喜爱的小物品。笨重的木器和空空的四壁留了下来。杜桑的床也被剥光了。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是 铺好了的。它在等待一个人。这是冉阿让的那张床。
冉阿让抬起头来看看墙头，然后把敞着的橱门关上，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
最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把蜡烛放在小桌儿上。
他让那只受伤的手从吊带中解脱出来，并没有因此而觉到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