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南关于小镇的记忆终止于十岁那年的夏天。然后他就跟着那个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来到了现在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并很快适应并且游刃有余。仿佛他的性格是天生适合这个冰凉的玻璃之城。他没有再回过小镇,没有再见过那个快要风干的老人。记忆中的五里镇,他忘记了是在这个城市的东部、南部、西部还是北部。或者,或者那些旧日的小镇生活只是一段不完整的梦魇,残留在生命的最初。
那个七月的下午,舟南坐在院子的角落里恹恹欲睡。院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面熟的女人。
舟南记得她,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一次,执意要带舟南走。每次奶奶把舟南紧紧地护在身后,大声哭泣着:“我已经没有儿子了,你带他走,就是要了我的命啊。”舟南从没见过温柔的奶奶会有如此大的歇斯底里,吓得紧紧抱住她的腰。女人怔了一会,然后也哭,一声又一声央求着。两个女人在院子里,哭得天昏地暗。可到了最后,女人总是拗不过倔强的奶奶,失望地空手而归。院门关上的那一刹那,舟南看见了她的心碎。
这一次,奶奶却始终有气无力地躺在堂屋的竹床上,一动不动。女人进去和她小声说了一些什么,便出来牵着舟南的手带他走了。
舟南很奇怪为什么奶奶不要他了。他不知道,奶奶已经用完了儿子留给他的所有的钱。奶奶已经养不活这个孩子了。其实奶奶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舟南临出院子的时候回头,看见奶奶微笑着向他挥手,浑浊的眼中有泪光闪动。舟南突然觉得,此刻的奶奶一定很幸福,很满足。
一个月后,奶奶无声无息地病逝。一年后,有关五里镇的往事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灰飞烟灭。
这个城市的一切都与曾经生活过的小镇不同,它没有青石板桥,看不见长得完满的田地,学校的操场也是一块红得讨喜的塑胶地,只有那片灰的更为彻底的天空让他感到贴心的熟悉。
舟南在小镇上是读完了三年级的。在城市的小学作插班生,校长给他做了几道题目就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了五(1)班。于是舟南的童年岁月就莫名其妙地丢失掉了整整一年。
舟南是个挂钥匙的小孩。每天傍晚他打开家里那道沉重的防盗门,独自面对漆黑空洞的屋子。舟南不开灯温习功课,也不开煤气煮晚饭。他丢下书包,就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蜷缩在客厅的那张大的牛皮沙发上,一动不动。夏天,他躺得汗如雨下。冬天,他躺得手脚冰凉。他懒得开灯,开了灯他只能看到桌上的一张纸币,看到满屋子华丽的叹息。看得他满心冰凉。
在舟南的印象中,妈妈是个能干漂亮因而忙碌的女人。每天只能在睡眼惺忪的早晨看见她坐在桌前梳理她极其细密的长发。然后妈妈走到床前,对舟南微笑。这一刻,舟南也会露出难得的笑脸。在温柔光芒的抚慰下,舟南的心也是软软的。而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总是发现舟南在沙发上睡得沉沉的。怎么也叫不醒。妈妈一边叹息,一边拿毛巾擦掉舟南脸上密布的汗珠或者给他盖上棉被。有时候,她在黑暗中悄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