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日,是辜政庵流放的日子。他被关押了这几个月,生里来死里去,人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哪里还有原先辜王爷的意气风发儒雅有礼的样子,哪怕换掉了囚服,乍一看,也只是乡野村夫的样子。
辜婉宁第一眼看见她阿玛的时候,一点没有认出来,更别说琬玥了,她呆愣着看着辜政庵许久,也反应不过来这人是自己的阿玛。
十年了,她的记忆再好,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她有些冷静地看着姐姐扑在阿玛怀里哭,自己却像个陌生人一样站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上去抱着阿玛哭,还是远远地站着看就好。她对这个人,太陌生了。唯一记得的,是他把自己领进宫时,马车上闭目养神的样子。
所以,她若也像姐姐一样表现得亲昵、激动,不是太突兀了么?于是她就站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父女团聚结束,可忽然,就想起了敏杭,好想好想。
敏杭原本今天也是要来的,可公务在身,临时被叫走了。走时一再交代管家,好生照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敏杭,只是现在这种情形,她心头酸酸的,只想趴在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有他让自己靠一靠,大概就什么都容易过去了。她这样想,想着想着眼睛就全湿了。
辜政庵这时正好抬头,看见站在一旁哭泣的小女儿,心里头不是不心疼的,立刻就伸出手来唤琬玥,一声声地叫着玥儿。
琬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把自己的手交到了阿玛手上。
父女三人顿时哭作一团,婉宁甚至哭岔了气。辜政庵念她身子不好,恐怕犯病,率先止了哭,又卷起袖子来给两个女儿擦泪。
他带泪笑着道:“快别哭了别哭了,这可不是好事吗,怎么还哭呢?快别哭了。”
两个丫头才渐渐止了哭,都泪眼朦胧地看着辜政庵。
他可真是老了啊。琬玥看着他想。十年时间,她料想过他如今的模样,也知道他抵不住岁月的蹉跎,可没想过,一个人被苍老俘获后,竟是无论怎么挣扎也是没有用的。老了,各个方面都老了。那满是褶子的脸,那鬓角银白的头发,那沙哑颤抖的声音……每一点都在出卖着他的年龄。再加上牢狱之灾,他已经跌进年老的深渊回不来了。
所以呢,还有什么怨怼委屈是放不下的呢?琬玥似乎就在这一瞬间,什么都想通了。不怨了,也不气了,也不委屈了。这近十年的羁押生活,只当是自己的命吧。虽然苦些,孤独些,可到底这命途里头让她遇上了敏杭,遇上了明月,那么一切,也都可以扯平了。她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她转身接过管家递过来的衣服包裹给辜政庵,交代他里头有银两有新衣服,流放的这一路上,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边疆那个地方多战乱,无论发生什么事,第一条要千万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把同行的狱卒叫过来,打点好,再三拜托嘱咐,多多关照她的老父亲。
辜政庵听着她的嘱托,俨然是成人的样子,懂事,又有分寸,一点不似十年前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畏畏缩缩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琬玥了。他不禁心头一酸,当年是他自私,将这个小女儿推了出去,这么些年,从未见过她成长,如今却忽然见她如斯懂事,落落大方,心里头不知是何种滋味。他又掩了一把老泪,把琬玥拉到身边来,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已是风烛残年,此去该如何便是如何了。只是你们两个,自此以后没了靠山,要懂得相扶相助,好好照看自己,千万千万,好好地……”他说着,哽咽起来。对女儿的不舍、愧疚淹没了他之后想要说的话。
婉宁见她阿玛哭,又跟着哭起来。她是跟在辜政庵身边长大的,父女情深,怎么可能割断。琬玥也泪眼汪汪,不过尚可克制。她点点头,答应她阿玛的话。
三人再没说几句,起行的时辰就到了。辜政庵被上了枷锁,握着女儿的手一一告别。到琬玥处时,他避开婉宁交代道:“你姐姐同你住了这些日子,你想必也知道了……她脑子是不好的,平日里看是个好人,犯起病来哪个都不认的……你要……要多多担待她一些,照顾她一些,为父此去,才可安心啊……。”
“……”琬玥听见此话,手心忽然有些凉。她把自己的手从辜政庵手中收回来,冷静地点了点头。
辜政庵见她答应,也似放了心,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我便无所牵挂了……哦!还有一事,城中远字号的老医生方永昌,是一直给你姐姐瞧病的,他配的药也最好,你记得她若发了病,一定找这个医生来,一定记得……”
琬玥点点头,说知道了。
两姊妹便送了他出城,在城门口站一站,到看不见人影了,便上马车回府。
婉宁哭了一路,琬玥便安慰了她一路。到家时,婉宁因太累便上床睡了,琬玥在床旁边守着看她睡着,才从里头出来。
明月正在房门外等着她,见她出来,急忙迎上去,问她好不好。
琬玥点点头,只是笑。会关心她好不好的,这世界上,除了敏杭,就只有明月了啊。人间一世,踽踽自独行。她都懂。此去离了鄂亲王府,身边的人就更少,她也知道。可人生不就是这样可笑,被各种莫名其妙的牵绊所圈囿,到最后做出的决定,为天,为地,就是不为自己。太可笑。
可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心酸。她的阿玛,到最后眼中心中都只有她姐姐一人,可她却为了她阿玛,舍弃了敏杭,舍弃了自己这一生唯一的挚爱。求回报?她求得着么?她只求她阿玛把对姐姐的心思稍微分给自己一点点,一点点,可他都做不到。
可自己还是要为他。
她才明白,原来这世上不仅是爱情,亲情、友情、一切情感,都是分“给”与“取”的。她在敏杭面前,就是那个“取”,在她阿玛面前,就是那个“给”。谁都没规定谁要这样,可是自然而然就是这样。
她叹一口气,到老槐树底下坐下。
明月站到她身旁,不搅扰她,拿帕子出来悄悄地替她挡下阳光。明月怀里其实揣着一封信,宫里来的信,送信的人吩咐,等七格格一回来,必要交给她。可她现在看主子满脸疲惫的样子,心想,无论什么事,都往后拖一拖吧。
她太累了,真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