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城市又一次被阳光布满,甘念是真的想离开这座城市。她想不出比逃离更妙的法子,她看到所有诲人不倦的书和自认为很智慧的人,都在告诉别人,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良药。也许时间这服药真的很好,但它却是一服中药,疗效深入却过程缓慢,所以,在甘念拖了重重的旅行袋,走出房门的时候,甘念还是忍不住哭了。
李枝枝就说,甘念,既然你还是六根未净,那就暂时到别的地方找一个住处安顿下来,我看你对这个城市还是有感情的。甘念就抬了哭眼,大声说,我没有,我恨死这座城市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跟我格格不入。李枝枝看她那个样子,就叫令狐原野提了最重的包,说好吧,说我们就把你送走吧。说深圳那边的同学知道你要过去,都帮你联系了一些单位。但愿你这次过去,能有好的发展,等你扎下了根,等令狐毕了业,我们也想过去。甘念便止住哭,点点头,两个人仿佛就这样把一切事情都说定了。
送他们的的士司机很年轻,披了长长头发。因为很结实,棱角也鲜明,反而不觉委琐和颓废,一样是阳光男孩的样子。阳光男孩很健谈,对生活充满了兴趣,充满了没完没了的惊奇。他一边开车,一边说话,说这座城市最近两天发生的事情,言谈中流露出强烈的本土意识;然后他哼歌,哼最流行的伤情歌,却把它们哼得阳光灿烂;后来他又打开了收音机,听体育新闻,听到日本人在一个遥远的城市赢了一个遥远的球,他就骂,狗日的小日本,狗日的小日本,真正的愤怒和仇恨到极点的样子,仿佛要把车开到碾碎地面的程度,才能泄恨。甘念他们便怕他忘记安全问题,却又惊奇一个人可以保持这么高的热情,关注生活中跟他相关也跟他不怎么相关的事情。甘念和李枝枝正想开口问点什么,提醒点什么,阳光男孩却看到了车外的靓女。他伸出头去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尖锐明晰,仿佛要划破城市的沉闷。甘念看到,就知道他是比她小的,不好沟通,于是忍了嘴,心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李枝枝便伸了手过来,捏紧了她的手。
阳光男孩却突然说,自言自语说他刚从南京回来,他说那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南京大屠杀了,人们像参观一般的风景点一样,参观那些伤心的遗址。他说现时的人可以为了失恋、为了破产,甚至中学生为了偏科去自杀,却没有多少人会再回忆起战争。如果战争来临了,生活中的这些烦恼,这些个叫做痛苦的东西,还有什么好说的。甘念和李枝枝听了,有点意外,竟是做声不得。
李枝枝终于忍不住问阳光男孩,为什么对日本人这样敏感,他就说他的祖上居住在大别山,他的爷爷、奶奶、叔爷爷、姨奶奶都是被日本人杀害的,而那个出卖他的亲人的汉奸,至今还好好地活在那个村子里,颐养天年。他说他经常跟乘客谈起这件事,问他们有没有办法把这个汉奸绳之以法。别人都说没有办法,连那些记者和干部都劝他算了,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谁管,还有人甚至怜惜那个汉奸,要他化干戈为玉帛,说汉奸也快到另一个世界报到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们都劝他忘记。他们以为这个男孩子神经兮兮的,他们叫他好好挣钱,还要注意安全。他们说安全是的士司机的大事。
甘念听了,一时默默然。那个李枝枝却像跟她有心灵感应,就说甘念,刘刚听说你在蓝飞天辞了职,专门约我出去谈了一次。他现在承包了一个印刷厂,特别缺美术总监,他愿意用高薪聘你,这是你在深圳三四年也许五六年都达不到的高度,那里谁知道你呀,你又要重新开始,你在这里辛辛苦苦几年打出的一点小名气,顷刻之间全没了。再说刘刚这个人,总的说来不算坏人,大家都是同学,他能坏到哪里去,反而你一个女子,孤身在深圳,我会担心的。甘念听了,说你是不是收了刘刚的好处,来当说客的。李枝枝道,如果刘刚猎头成功了,他当然会感谢我,但是我却是因为友谊,真正关心你。然后李枝枝说,你是不是真的不爱那个人了?甘念道,谁爱得起这样的男人。李枝枝便说,既然不爱了,又何必躲他,甚至躲到另一座城市,甚至放下自己辛苦打下的地盘。李枝枝说,甘念你知道吗,别说你的设计水平,单是你在这里接触认识的大大小小几百个客户,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李枝枝不愧是要搞托拉斯的人,目光就是长远。她说,甘念,你失去了爱情,但是你不能没有了事业;再说,城市这么大,你看我们毕业的同学,有几个会碰巧遇到,有几个不是存心要见面才见到的;再说,等你真正见到俞非的那一天,也许他当你面搂着别人,你也不会有感觉了。你以为爱情是什么天大地大的东西!时间会淡化一切的。甘念你醒醒吧,都是那些苦情戏把你教坏了,动不动就跑到天边去,你不要搞忘了,你是职业女性,你是有事业追求的人啊,你又不是以恋爱为生的。
李枝枝有人疼爱,当然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那个阳光男孩却也回过头来说,我同意。他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来同意,令狐原野见了,也不甘落后,也说我同意。说得甘念真的哭了,李枝枝就说,行李我留下,你到外面流浪一阵再回来。我有一个朋友,最近搞到要自杀,到外面流浪了一圈,回来竟然好了。流浪的作用真是不得了。两个男人听了,便齐声说,对,去流浪,去做一回驴友!两个女人便不解了,说做谁的女友?阳光男孩就解释说,是驴肉香的驴,不是女孩的女,就是那种在太阳底下,像驴一样驮着重重的旅行包,徒步暴走的人。甘念便沉吟了,她在车窗外不断后闪的楼裙中,慢慢开始了分析,这是她要决策一个事情之前,比较常见的做法,也是受了一点教育的甘念,跟原始的甘念最不同的地方。甘念以及甘念身边的人,说这种素质叫做成熟。李枝枝看到,就在旁边撺掇说,人这种东西就是怪,不在房子的里面负重,就要走出房子,到房子的外面负重,否则,自己对自己就难以负重。两个男孩子便附和说是的是的,说真是高见。同时却偷眼看了甘念。那个甘念便抿了嘴,看着窗外的城市,仿佛又变回了钢铁的新女性。
后来,俞非慢慢接受了没有甘念的事实,再想到这件事时,俞非的心口也不会又堵又疼了。当时,阿普的流动资金贷款还没有到位,不仅仅是建行,还有别的银行,看到俞非的销售额起不来,都对“快快长”失去了兴趣。吴媚就说,银行原来都是锦上添花啊,谁也不愿意雪中送炭。俞非听到,俞非就惊叹了吴媚的总结能力。
那时候,张静雯真的带着典典搬了出去,买下红霞路上的房子,开了个咖啡馆叫做“牧羊人”的,听说生意还不错,那个在公园里认识的摄影家,成了那里的常客。俞非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因为他和张静雯之间,还有离婚手续和别的一些事情未了,张静雯有时候还会带着典典回来,然后三个人一起出去,找个适合典典口味的地方吃饭。别人看到,都说俞非两口子有复合的可能,不吵不闹的,还是像过去一般和平亲近,别人就传言说他们闹离婚是假的,肯定是俞非的公司负了债,为了不连累张静雯,也为了转移财产,就假装离婚。传播谣言的人就说俞非两口子太精了。
俞非和张静雯对了这些传言,只好苦笑。他们依然故我,为了让典典高兴,他们依然故我地经常见面、吃饭,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中的有些东西,是永远也修复不了了,即使甘念走开了也不行。他们都太骄傲,他们就只好把对方真正地做了朋友,是他们真正地愿意忘记过去的伤害,相互宽容,像人家说的那样,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毕竟不是只够温饱的人,他们没有必要为了取暖,就一定要共钻一个被窝。张静雯说,这些,都是那群传播谣言的人,搞不明白的事情。张静雯说完,就又想到仰下巴的日子多么好啊,她终其一生,不就是要把自己做成某种样子?实际上每一个人,何尝不是张静雯,人戏太深,竞分不出戏里戏外。可即使是戏,也赚了人一辈子的欢笑和眼泪。
这时候,俞非就远远对了城市郊外的层叠群山,想到山间有奔腾不息的流水,在天气很好的时候,俞非几乎能看见山腰的细细亮白,他的视力很好,看到了很远,却不能看到自己的郊外,以及郊外之外的地方。在路上碰到跟甘念年纪和身量相仿的姑娘,看到她们有着女人的初绽的成熟,却还没有完全丢失少女的天真和浪漫,俞非就感到心里有异样的滋味,不知道是这种鲜活的、有质感的生命所共同带给他的,还是仅仅只有甘念才能带给他,别的,只是连带效应。
有一天,俞非接到了廖大鹏的电话,廖大鹏要俞非速到建行,有要事要告诉俞非。在此之前,一直是俞非主动找他,请他吃饭他也推三阻四,仿佛刻意要冷落俞非,还在记那次吃饭的仇。俞非不奇怪的,俞非知道很多人都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很模糊,在鸡零狗碎的小事情上却很较劲,俞非知道廖大鹏逃不过这个圈子。所以俞非接到他的电话后,很是意外,却抱了漫天的希望。谁知见了廖大鹏,廖大鹏却蹙起眉头,用沉痛的样子对俞非说,贷款彻底没戏了。他请俞非原谅。俞非请教原因,廖大鹏就说有人到分行告了俞非,说俞非有一次到澳门旅游,一晚上就输掉了两百万,银行不会贷款给一个赌徒的。俞非就急了,说廖行长你知道的,那次赌博不是我,是一起去的张总,后来张总输了钱想跳海,还是我俞非把他拖回饭店的啊,这些,你廖行长都是知道的啊!廖大鹏就说他知道有什么用,人家告到分行行长那里去了,我说也没用。俞非就问是谁,谁这么坏?廖大鹏就说,我怎么知道,这是组织纪律,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俞非这时候才知道了,原来他俞非也有这样的仇家。
出得门来,俞非觉得天都是灰的,他靠着车子,半天不敢去开车门,他知道他这时候集中不了注意力。后来,俞非发觉一片死灰之中,走来了一抹鲜红,到了近处,却意外发现是穿了红裙子的李枝枝。那个李枝枝见了俞非,也是惊奇,惊奇之后却毫不客气地打听俞非的近况,俞非想到李枝枝可能跟甘念有联系,就一老一实把自己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了。李枝枝听了,却把手一拍,说俞总你今天遇到我是遇对了,我有个好朋友,是个台商,姓黄,哦,甘念也认识的,他现在就是想要找一个半死不活、急需资金的大陆企业合作,他对保健品和食品行业是最感兴趣的,我可以给你们牵线,如果他愿意,他有本事不仅让儿童吃“快快长”,他可以让大人也吃,甚至让阿拉山口那样长期吃不到蔬菜水果的解放军叔叔也吃。放心吧,这个忙,我一定帮。
俞非惊喜地问是吗,心想世上还真有否极泰来这回事?李枝枝却说,我只是牵线,而且成功后我是要中介费的,至于成不成,全在于你们自己了。俞非就说当然。他发觉现实的女孩子也很可爱,至少像李枝枝这样的,她可以把你的生活弄得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