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念敲响李枝枝家门的时候,李枝枝的全家正在吃晚饭。甘念又黑又瘦地站在门外,一双眼睛在阴暗的楼道里精光直闪,狼似的,李枝枝差点没把塞在嘴里的饭囫囵下去,噎死自己。
到了晚上,两个好朋友并排躺在床上,相互萦绕在对方的洗发水香味里,都有了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李枝枝说,终于想通了,还是放不下吧?甘念说,放不下的是这座城市,不是他。李枝枝说,假话,假话。看过冯小刚的电影《一声叹息》吧,两个情人分手很久了,自以为一切都成为往事了,可是一个电话响起,世界又改变了。这就叫做藕断丝连。甘念坐起来说,我不会,坚决不会的。枉你我朋友这么多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是世界上最犟的人。这时李枝枝也坐了起来,还拧亮了台灯。她盯着甘念说,果然是犟,无非是犟给他看,你还是在乎他的。李枝枝说,我知道,你过去看了很多琼瑶的书,我听别人说,你读高中时每个星期都坐公共汽车到武汉来买琼瑶的书。我还知道琼瑶总在书里教你们这些少女伤害自己,做很多终身的遗憾给男人看,好让男人永远记住你们,怜惜你们。其实这是一个谎言,一个男人可能会怀念你,但是怀念是阻挡不了男人往前走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过去和未来都是空气,现在才是铁,你要打进男人的内心,就要抓住他永远的现在。顺便告诉你一句,据说琼瑶阿姨认识平先生的时候,平先生也是有家有口的,十几年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这十几年中,琼瑶阿姨可没有像你那样跑到天边去让别人怀念。
甘念怔了半晌,说李枝枝,不是男人和女人的问题,也不是肤浅的输赢问题,是一个人跟自己的命运的问题,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态度的问题。枝枝,你并不了解一场真正的爱,是可以让人彻悟很多东西的,这些东西都是跟感情没有关系的了,就像古代的人通过诵经打坐来参禅,但是禅跟诵经打坐却是没有关系的。李枝枝就说,什么禅不禅的,装什么高深。我只晓得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看来足我多管闲事,我以后再也不管了。甘念听了,就有点哭笑不得。
当晚,两个女孩子背对着背,闷闷睡了。
甘念流浪了一圈回来后,看起来真的平静了许多,至少她不会再在李枝枝的面前流眼泪了。但是她也没有去刘刚的印刷厂,一个是考虑到刘刚跟阿普有来往,另一个,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同学生生变成天下一般黑的乌鸦。她总是在生活中极力掩饰掩盖某些东西,李枝枝就说她是个逃跑主义者。
甘念没到刘刚的印刷厂,却找了个比蓝飞天还大的公司,做了人家的美术策划总监,待遇和工作条件都比蓝飞天高了一篾片。跳槽后的甘念仿佛刚刚尝到了事业的甜头,她竟然学会了像女强人那样加班,废寝忘食地工作。李枝枝就说,甘念,原来你是一个铁女啊,这么多年我怎么没看出来。
甘念下班以后,也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她反而迷上了一些在李枝枝看来十分庸俗的东西,比如,她会耐着性子排两个小时的队。去买打折的卤鸡蛋;她甚至还会在阳光很好的时候,拿着起了针的毛衣,到楼下的花园里,请教那些整天在那里晒太阳聊天的下岗嫂子,问她们这个花怎么结,那个花怎么勾。她甚至掌握了这座城市最流行的一些花色,她站在了手工编结的潮头浪尖。于是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卧室搞得像一个毛线仓库,柜子里、凳子上,甚至地板边,都是她从各个小店搜罗而来的毛线,有纯羊毛的,有混纺的,有腈纶的,有珍珠线还有婴儿线和冰丝线等等,几乎囊括了市面上的所有品种,五颜六色,斑斓杂陈,把她的小屋搞得像个童话世界。她便躲在这宫殿里当纺娘,纺一个一万年的故事,不肯出来。
甘念在请教那些下岗女工的时候,也听了不少她们的故事。她听到她们都把自己的老公叫了“老某”,比如“老乔,老杨,我们家老李”什么的,是一种把东西拥为己有后刻意的低调和谦虚,在低调和谦虚的后面,却是神采飞扬的窃窃喜悦。甘念就想如果她除好得到了俞非,有一天会不会也向别人说“我们家老俞,我们家老俞”的,自然得像吃了橘子后不吐不快的滑滑的橘子米。甘念不知道自己真的和俞非生活在了一起,他们的爱情,会不会就是把他和张静雯原来的房子刷刷新,他们两个人仍然居住在那里;会不会为了哪天没买煤气。哪天没接孩子,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像那些真正有人关爱的已婚妇女一样,把自己的男人骂得狗血淋头,唯唯诺诺,让自己和别人都知道,自己是有男人的女人了;或者,俞非会不会在彻底熟悉了甘念之后,也忘记了每天要洗一次头,要洗一次澡,实行“三三三”刷牙制。一天三次,一次三分钟,每次都在饭后三分钟;再或者,他会不会总是深夜归家,说有合同要谈,回家时也专心脱皮鞋,忘记了跟她对视,即使是后来象征性的一吻,她也感到他的嘴唇没有温度,像跟冬天雪地里冻僵的蛇接吻。
甘念不知道所有的爱情是不是都是一种轮回,当你上天入地,当你心力交瘁,当你毁掉一切,当你涅檠重生,你却发现你得到的,原本就是你当初丢弃的。
甘念想到这些,心苦苦笑了。那时候城市的阳光很好,城市的阳光其实一直都很好,在甘念快乐和痛苦的时候,太阳公公挂在天上,地上的人便感到阳光很好。他们,或远或近地在她旁边吃饭、睡觉、做爱,还干些别的事情。
在甘念上班的途中,会经过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一个陈旧斑驳的白塔,常年没有名气地杵在那里。甘念有一次和俞非登上了那个塔,登到了塔尖。他们发觉这座城市真的很美,不比电影里的任何城市差。只是站高了看城市,却发现城市也不是晴川历历的,它还是蒙了蓝色的雾霭,有一种淡淡的忧郁。他们便拣了地方坐着,并了肩,互相问对方如果核战争爆发了,喜欢到哪里去落脚。
俞非说喜欢住在杜鹃花的花心里,那里肯定是甜而美的:甘念说要躲进香溪的汩汩声中,跟香溪的汩汩声飘到很远的地方。甘念说到这里,就想到她跟他要去的地方,如此不一样,她终归是要跟他天涯永隔啊!是自己跟他本来就没有约定,所以归隐的方式,才会不同。
甘念想到,就没有把这个问题深说下去。
后来,甘念就告诉俞非她想在家里开一个工作室,做SOHO一族,做自己的老板。俞非就说你要想好,要耐得住寂寞才行。甘念听到,却突然悲从中来,她说,恰好是寂寞,才能医好我的寂寞啊。俞非听了,却好像有点听不懂。甘念看他在阳光中透明的薄耳朵,像蜻蜓的双翼,仿佛就要展翅飞翔。甘念就望了俞非的耳朵,心里对他说,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给我的快乐有多高,你给我的绝望就会有多深!甘念心说,你还提什么寂寞的问题,真是可笑啊!那个俞非没有听到甘念的心声,却听到他的手机响了。俞非打开手机盖子,看到屏幕号码的时候,脸上便有了一种慢慢向中间收拢的感觉。甘念看到,甘念便知道了是谁的电话。她转过头去,重新看脚下的城市。她觉得城市蒙了蓝色的雾霭,有一种忧伤的美。
后来,俞非通完了话,就跟甘念商量要走。甘念说,既然你有事,我们就走吧。甘念走在了俞非的前面,腿有一点麻。
下白塔的路,是弯曲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楼梯。甘念小心翼翼走着,走着,却终于还是摔倒了,不可挽回地摔倒了,扭了脚,扭到很痛的地步。甘念便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得惊天动地,竟无声无息。
俞非想扶她起来,她却掩了面,向他摆手,再摆手。她不要他扶她起来,她要他走。并且,她不看他,不看他的脸在空气中,是什么样式。
那个俞非却不走了,他坐在她的身边,坐到了天黑。俞非一句话都没有说。
有一天,依然是有阳光的日子,李枝枝还是把俞非的情况和盘托给了甘念。李枝枝的头脑是很有逻辑性的,她就着强烈的光线,为甘念的人生做了回顾和展望,她说甘念回到俞非身边,跟这个在事业和感情上伤了元气,但却有机会有能力一天天复原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结婚,还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是甘念最好的选择。李枝枝说这些话的时候,阳光刺着了她的眼睛,李枝枝便眯起眼,耸着鼻,上嘴唇翘了起来,像吃了厉害的七星海椒一样,李枝枝的脸就有了一种陌生的味道,是甘念多少年来不熟悉的。甘念就想,李枝枝啊李枝枝,你花了这么多钱到美人巢雕塑自己,你的老师还是忘记了告诉你,一个淑女在强光下是不能变形的,哪怕阳光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练了舍宾的女子是不应该打回原形的啊!甘念这样想着就忘记了要回答李枝枝的话,李枝枝便有点生气了,她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她说甘念,你以为你还能找到比俞非更好的男人吗?
甘念听了,甘念才知道自己掉价了。在世人的眼睛里,她甘念不如过去值钱了。可是,甘念终究是不明白自己掉价在了哪里。甘念就说,枝枝,我发觉在俞非身边,我比较不能原谅他,如果做了他的妻子,我会经常想起自己受过的一切伤害,当然不是说他刻意伤害了我,是第三者的角色,是这件事情本身,让我甘念的内心,早就体无完肤了;但是不在他的身边,远远看他,我却宽容了他的一切,对他只有衷心的祝福。其实我天天都在想他,我却没有力气丢弃我固守的东西。李枝枝听了,再次发觉甘念跟常人有点不同,她说,你有病,你有心理病。然后她加大了声音道,你要怎样,那你还要怎样!要人家从幼儿园开始就爱你吗?她这样说的时候,音波悠悠,传导很远。有些花啊草的就变幻了颜色。甘念说,这当然不可能,这是命啊!李枝枝就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多此一举,搞什么婚外恋!她建议说,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你从一开始就把爱情这种东西弄错了。甘念说,我弄错了?李枝枝说是的,你错了,错到了膏肓里,你说的爱情跟我们说的,原本就不是一回事。甘念就说,我,你们?你们也包括俞非吗?李枝枝说,我不知道,连我也搞不懂了。也可能世界上每个人口里心里的爱情,都是不一样的。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可能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种爱情,再加上死去的和没有出生的,天下的爱情释义,是一个让人听了立马就会晕倒的天文数字!天哪,这个世界简直疯了!这个世界真的被爱情搞疯了!狗日的爱情啊,搅浑了世上一潭水。
身体可以交合,灵魂可以交合,人却是永远不能交合的。真是很讽刺。人啊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两个女孩子都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冷。
甘念打了个寒战,她说枝枝,我们还是别谈了吧,在这方面,你一直都比我更聪明,你的话我搞不懂。实际上,人世间的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懂,连自己,我都搞不懂的。枝枝,我很吃力啊。甘念说完,就伏在李枝枝肩头上,眼圈红了。
李枝枝想到那个设想中的数字,也累得胸口闷闷的。她调节半晌,终于放下了对爱情的义愤。她说,算了,搞不懂就不搞懂,何必要搞懂,搞懂了干什么呢!
李枝枝说完就抬头看了太阳,鼻耸得更厉害,嘴翘得更狠了,还伴随着一声叹息。甘念看到,于心不忍,就说枝枝,别看太阳,小心刺伤你的眼睛。李枝枝听了,慢慢收回目光,如一阵太阳风轻轻拂来,两个女人便相视笑了。
她们发现相视微笑的时候,是比谈话更容易沟通的。
总是这样,已经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