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猜是欧城逃去泰国后结识的泰国人。
那时候,欧城还叫做林靳。
逃亡到泰国之前,林靳还是W城刑警队的一名警察。林靳三年前和同事老连一起去乌宁出差,却因为涂生的死,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嫌犯。
最后一次见到涂生的时候,林靳发觉涂生瘦了许多,两只眼睛深陷进去。林靳与涂生一起长大,他一直以为涂生就是乌宁一个地产公司的普通员工。涂生在见面的茶楼交给林靳一个闪存盘,用毫无色泽的眼光看着林靳,“兄弟,替我好好保管。必要的时候,你看着处理吧。”
林靳敏感地察觉到涂生有事,“怎么了?”
“拜托了。”涂生一脸紧迫,却什么也不肯说。
没想到当晚涂生就出事了。当林靳敏感地意识到要赶快逃离乌宁的时候,他赶回酒店去拿行李,却发现老连已经被射杀在房间里。林靳离开酒店不久,就有一个枪手击中了他的腹部。幸好那人的枪法太差,否则世上早已没有林靳。那晚,远在W城的杨宇帮林靳作了安排,他才得以带着枪伤一路逃到码头,从乌宁逃出来。
在逃离乌宁之前,林靳把一个闪存盘放在了一个女孩子的大提琴里。在昏厥之前,他知道有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救了他,把他送去码头。
林靳在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发现周围是看不懂的异国文字,还有陌生的异国脸孔。巷子里,是用泰国语叫卖的小贩,中年妇女在门口洗被单。小街上最多的是掉漆的木质门窗,小三轮载着皮肤黝黑的男女懒洋洋地碾过干裂的土地。耀眼的蓝天和阳光在头顶上方像一幅明亮的幕布将人笼罩,地上散落的小广告被风吹起,与轻飘飘的垃圾一起飞舞……
原来,自己正躺在这个异国土地一个贫民区的垃圾站旁边。那个在江滩码头救了他的穿黑色T恤的男人,早已经没了踪影。但是那个男人救了他,让他躺在这里,即使是让他自生自灭或者等死,也算是善事一桩了。
他得活下去。
林靳强撑着找到附近的一家诊所,解开手腕上镶了一颗宝石的手表给医生。那医生端详了他的手表,便表示愿意救他一命。
接着便是流亡。他再也不是警员林靳,他开始流亡在泰国的大小街头,也帮人打过架,住过窝棚。一次群斗,他打伤了好几个人,也被人打伤,这时他遇上了宋猜,一个拥有一家拳馆的中年男人。宋猜看中了林靳的好身手,请他去拳馆打拳。
“我叫宋猜。”宋猜用英语对林靳说,“愿意跟我做事吗?”
林靳看着面前这个面色白皙、眼神凌厉的男人,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想都没想就说好。
后来宋猜介绍林靳加入组织青帮,也让林靳去他的拳馆打拳。好在林靳在警校学过擒拿和搏击,还曾经在全国比赛上得过奖,否则他早就在拳馆待不下去了。在拳馆,林靳好多次被打到无知觉,也好多次把别人打得无知觉。然而这样的无知觉,仿佛都成了宿命边缘的某种必然。
宋猜救了林靳,林靳也救过宋猜的命。一次比赛,场内有人起冲突,混乱中,林靳发现在二楼看台,有人举枪瞄准了宋猜的方向。他在枪响的同时扑倒了宋猜,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幸好还捡回了一条命,但残留的弹片却永远留在了他的脑中。
宋猜感激林靳救了他,要送他一间餐厅,林靳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死过那么多次,不在乎多一两次危险。宋猜也是两手沾血的人,他很少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但是他信任林靳。一个人拿命做赌注去救你,你真的就没办法不信他。宋猜想要帮林靳找回清白,然而也只能是尽力而已。
宋猜看得起林靳,觉得他虽苦,却苦得有韧性,是好汉。在青帮和拳击台上,如果不是宋猜,没有钱也没有身份的林靳不可能活下来,也不可能再回来。回国之前,宋猜几番叮嘱:千万保重,做人最要紧的是命。命都没了,如何做人?
如今他还活着,鬼门关走过无数回,活着倒算幸运了。所以他常想,老天还没有放弃他,自己怎能先放弃?
一个三年,恍如隔世。那段岁月,漂泊的苦涩使他如同行尸走肉,就连各种各样的伤口和疼痛,都变得干枯。
那时,他从未想过还能回来。然而当他再次踏上故国的土地的时候,许多的疼和苍凉仿佛攒了好多好多年,到了这一刻才疯狂地涌了出来。原来,一个三年,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积累各种深浅不一的伤口;一个三年,可以叫人变成一只甲虫或是一只蜂;一个三年,可以在地狱与天国之间的路上走很多个来回。
忽然就还想再活一次。
回来的时候,林靳不再是林靳。
他变成了欧城。
2006年12月25号。
圣诞节的天气出奇的晴朗。
欧城从外地出车回来,接到一个电话。
“请问是欧城吗?”熟悉的女声。电话那头还有小孩子们的嬉闹声。
他莫名觉得自己心底有浅浅的波澜,“我是欧城。”
“果真是你啊!”对方有些惊喜,“圣诞快乐!”
他顿了顿,才回一句,“圣诞快乐。”
“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车里。刚路过江滩。”
“啊,太好了!”那边又一阵兴奋,“原来你还在开那辆破古董!我这里有两张电视塔的门票,想找人一起吃东西,哈,就你了。晚上六点,电视塔见!”她挂了电话。
原来她还在这里。
欧城六点半的时候才到电视塔广场。从五点到六点半的一个半小时之内,他的车子沿着电视塔转了八圈,最后他还是去了电视塔,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并不理智。
欧城停了车子,去电视塔底下找米凉的踪影。他一眼就看见了穿灰色大衣的米凉。她的头发束成一个小辫,刘海依旧很长,大衣和牛仔裤裹着单薄的身子,显得很空洞。
欧城刚要和她打招呼,却看见她朝马路奔去了,像是看见了认识的什么人。转眼间,一辆卡车正好从拐角开出来,他立刻朝她喊:“小心!”但是她好像没听见似的,眼看就要撞上那辆车。他急了,一个箭步追过去,将她扑倒在路边。
米凉这才缓过神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他,她笑道:“谢谢你啊!”
“你要自杀吗?那辆车明明在你身后按喇叭。”欧城有点气急败坏,忽然又想起花店老板娘说她“耳朵不好,有时候听不见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无言了。
米凉怔了怔,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朝刚才的方向看了看,失望地泄了气。“我还以为是小念呢,长得真像。不对,那孩子看上去都有五岁了,小念现在还不到四周岁呢……”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又帮欧城拍拍他大衣上的灰尘。她打量着他灰白的工作服和胡楂,笑,“一段时间不见,你可真像个老大叔了。”
欧城没好脸色,眉头凝住,不答话。
米凉又说:“我现在打工的酒吧老板娘给了我两张电视塔的门票,我想了想,确实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就打了你的电话。”
他微微欠了欠唇角,表示回应。
“而且我最近快要发薪水了,可以请你吃东西哦。我们进去吧。”她拉了他的手就往电视塔大厅走。
欧城刚开始挣扎了一下,米凉却拽得更紧了些,他就任由她拉着进了电视塔。她的手比他的冷很多,他能感觉到她手心那些趼的重量。走在她旁边,闻到她身上薄薄的沐浴露的清香,他觉得直沁心脾。长久以来,他闻到的更多的是血腥。
旋转餐厅在圣诞夜几乎满座,托着盘的侍者们疾步奔走其中。各种声音混作一团,像夹杂了碎石的沙泥在耳畔涌动。有孩子的哭闹声、少女看到烟火的尖叫声、叮叮当当酒杯的碰撞声,还有餐厅里永不过时的古典音乐,它们在这百米高空的餐厅里和耳膜交汇,令人难以分辨更难以负荷。
两个人走进去,与餐厅的豪华显得格格不入。米凉拉着欧城继续上了去观景台的电梯。
冬天的傍晚有浅浅夕阳,从观景台望出去,整个城市如一位慈祥的母亲,带着半点沧桑的皱纹。米凉搓着手呵气,“这里可以看见对面的烟火。好久没和别人一起过圣诞节了。”
欧城了然地点了点头,他们都是这个世上的流浪儿。“你换了工作?”他问。
“嗯。我现在在一家酒吧里洗卫生间,薪水比花店还好呢。”她脸上的满足感是由衷的。
“你……还好吗?”他其实想问,你的耳朵是不是还好?
“嗯?”
“你的耳朵……”他说,“那次路过你以前工作的花店,老板说你走了,说是因为耳朵……”他尽量不把话讲清楚,因为觉得残忍。虽然见过了太多的血腥和残暴,但他仍然觉得听力障碍对于这样一个明媚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有些残酷。
“谢谢你。”米凉心里发热,“没事的,最近耳朵好很多了,很少再有听力障碍。上次在那家地下餐厅,就是我头一次遇见你的地方,本来说好了我去试工的,结果那天很倒霉,跟钢琴合奏的时候,忽然有一下听不见声音,他们发现我听力有点障碍,就不用我了。后来那家花店也是一样。酒吧好啊,时时刻刻都很吵,用不着耳朵。”她说完又笑了。
欧城会意地淡淡一笑,却扯不起嘴唇来,他觉得有点苦涩。这女孩的确是他见过的最简单最无欲的人。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就停在手指间。
“你抽烟很久了?”她问。
他看她一眼,却没有回答。烟在手指间燃着,那里已经有被烟熏过的昏黄的痕迹。
“抽烟不好。”米凉说,“我工作的那个酒吧里,人人都是烟味、酒精味。晚上还好,到了白天,大太阳底下看上去,个个脸色都跟鬼一样。你不一样啊,干干爽爽的一个人,抽烟多不好,会得肺癌的。”她的口气几乎是认真的。
欧城看了她一眼,刚刚抬起的夹着烟的手又落下。他心里苦笑一下,她竟然还形容他是“干干爽爽的一个人”。“丫头,酒吧太嘈杂,对听力不好。”他轻声说。
“我知道,没关系。”她倒洒脱。同时,她捕捉到那两个字,他叫她丫头。
“杂草一样,落地生根。”
米凉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于是呵呵笑,“生活哪里就那么残酷了?只要想活,就可以活着。”她笑着捋了捋刘海,然后把两肘搁在栏杆上向外看,嘴里还哼起了一首歌,怪诞的调子,他没有听过的语言。他看着她嘴角的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来与这个本不该有交集的女孩子见面。
“嗨,”她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等会烟火放完了,我请你喝酒吃烧烤去!”
“我该回去了。”他熄掉手里的烟,就转身。他没有道再见,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见了。
她撇撇嘴,打算拉住他,又没有伸出手去,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塞给他,“这个是我的手机号。没事常联系哦。”
他接过来,看也没看,只是攥在了手心里。路过电梯口的垃圾篓,他的手在那里停了两秒,终于还是没有把她的字条扔掉。
圣诞夜的BLUE酒吧与平时没有区别,晚上八点钟早已烟雾缭绕觥筹交错,除了低音炮以外,什么也听不见。这个酒吧比米凉自己工作的酒吧大得多,就连跳钢管舞的女郎也是日本人。米凉选了一个离架子鼓近的地方坐下来。那个鼓手长得眉清目秀,全然不像云郢那样狂野。米凉始终认为,只有像云郢那样狂野的鼓手才能把架子鼓敲得像模像样。
云郢的狂野,曾经吸引了十六岁的米凉为他离家出走,从此无家可归。即便他日后令她流血,她也没有后悔过。她的孩子,也是云郢的孩子,在寒冬的午夜出生,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长相,他们父子就一起失踪了,从此无迹可寻。
后来在这里遇见欧城,她发现他与云郢有着一模一样的眉毛和胡楂。
米凉掏出帆布包里的口香糖,丢一粒到嘴里,听那歌手垂死般地嘶吼。旁边是一桌玩牌的,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玩十点半。其中一个男人发现米凉正望着他们的牌桌,于是问她,“有兴趣吗?”
米凉没听见声音,只看清了那人的口型,知道他在邀请她加入,于是扬了扬眉毛说:“好啊。”
但她是没有本钱的。以前也在酒吧和人赌过几次,倒是有运气,没怎么输过。今晚的运气也是出奇的好,几盘下来,对方已经输了好几百块。米凉觉得没意思,“不好意思先生们,就到这里吧,我得回去了。”
对方也很扫兴,也站起来打算离开,被米凉拦住:“两位,你们一共输了五百三十六块。”
被米凉拉住袖子的男人却一把挣开她的手,瞥了她一眼就继续朝门口走。
“喂,愿赌服输!”她又拉住那人。
“妈的,”另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打掉米凉的手,“不知好歹!”
“要是男人的话,有本事赌就有胆量输!”
“信了你的邪,你他妈要是缺钱用就去卖啊!”
米凉听完一时怒火中烧,随手端起一杯冰啤酒就往那男人头上淋了下来,然后将啤酒杯子摔在地上,抓了背包就往外走。这两个男人似乎才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朝米凉追过去。
走到酒吧门口附近,夹克男人一把攫住米凉的领口,“小丫头,今天哥哥这身衣服,你打算怎么赔?”
米凉还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人,就连死也没有怕过,更何况对方是两个小混混。她直直地盯着对方,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她面色冷淡地欲推开那人,却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夹克男人被淋过的头发还在不停地滴着啤酒,他使劲抹了一把,然后接过同伴递过来的酒瓶就往米凉头上淋。刚浇了一半,那酒瓶就被一只手夺下了,然后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放开她!”一个冰冷的声音。
“欧城?”米凉惊讶地看着欧城推掉那男人抓住自己的手,“你怎么在这里?”
欧城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夹克男人推了一把,接着就打了起来。欧城到底是在泰国打过泰拳的,所以只两三下便解决了对方。剩下米凉在一旁微微惊呆着。
“还不快走?”欧城拉过米凉。
她有些兴奋,三步并作两步就跟着他上了他的旧货车。
车子很快开上了长江大桥,不远处那电视塔顶端的灯火空荡荡地悬在半空。
欧城顺手抽了一条毛巾递给米凉,“把头发擦干。”
“谢谢。”她接过去。毛巾已经破了几个洞,却是干爽的,带着与欧城身上的皂角味一样的淡淡清香。米凉刚刚被浇了半瓶啤酒,领口几乎湿透,这会儿被冷空气吹得不住地打冷战。她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欧城,“你刚刚怎么会在那儿?”
“路过。”他顿了顿,回答。其实他是不知不觉就跟着她到了那个酒吧门口,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这女孩子到了那个酒吧,原打算抽完两支烟就离开,却看见她从里面出来,还和两个男人起了冲突。当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幸好自己跟着来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一个女孩子,事事要小心。”
“谢谢。”她很感激。毕竟已经太久没有一个人跟自己说“事事要小心”。“今晚真的要谢谢你。”她朝他笑一笑,“你打架的时候很漂亮。”
米凉总是喜欢用“漂亮”这个词形容他,不论什么方面。
“过了桥就下车吧。”欧城说。
“你又赶时间?”她撇撇嘴,“我就在前面住,五站路而已,
你顺便送一下吧。”她讨好似的对他笑笑。
他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你等会就在桥头广场下车。”
“嗨,”她依旧是笑着,“不过是五站路,我在汉口路下车,你帮人帮到底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掌着方向盘。
米凉觉得无趣,就去摆弄车子的CD机。那老旧的CD机别别扭扭播放出来的居然是一首八十年代曲风的英文歌,她不禁好笑:“你真像个老大叔,这么老土。这种音乐我还在娘胎的时候就过时了。”见他没有反应,她又说:“喂,你肯定没有交过女朋友吧?”
欧城转头看了她一眼,“擦好了吗?”
米凉愣了一下,把毛巾还给他,“上面都是啤酒味了。”
“没事。”
“等会到了我住的地方,我请你吃饺子,过节嘛!我自己包的饺子哦。”
他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子,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