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快驶到珞合路的时候,欧城在余光里看见这个女孩子已经睡着了,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的头发大概在很久以前染黄过,现在已经半黄半黑。音乐从她的劣质耳机里传出来,是一首悲壮的爵士,可以清楚地听见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在时高时低地嘶吼。
欧城把车子停在路口的空位,推醒了米凉,“你可以下车了。”
米凉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下车?还有两站路呢。”
“我要赶时间回去。”他朝嘴里丢了一块口香糖,看也不看她。
米凉皱皱鼻子,嘟哝道:“你也太小气了。有些人外出旅行,就是为了快点赶回家里。这根本不对。”
她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欧城只好再次发动了车子。不一会,那苍老的爵士声消失了。米凉摘下耳机,使劲摇了摇,却还是没有声音。看起来是坏掉了。
欧城说:“你的耳机,可以当音箱用。”
“之前修过两次,这次算是寿终正寝了。”她抬眼看了看车窗外,“对了,我在前面的路口下。”
欧城转头看看窗外,那里有一家小花店,“绝伦花艺”的灯牌只有三个字还亮着,玻璃大门已经关了,挂着休息的纸牌。
米凉从车里跳出来,对欧城说:“我们老板娘不在,你要不要进去看看?我有个东西送你。”
欧城刚刚打算扭动车钥匙的右手又缩了回来。他随着她下了车,就因为她说“有个东西送你”。很久以后,他想起这天晚上,想起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送他的那株忍冬草,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在这天晚上就被牵绊在了一个悲喜无度的地方。
花店的面积很小,布置得很局促,堆放着艳红的玫瑰和病恹恹的百合,与其他花店别无二致。米凉随手端起柜台后面的一小盆植物递给欧城,“这个送你。”
他想要问“为什么”,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了过来。那只是一株毫无特色的野草,长得唯唯诺诺,匍匐在狭小的土壤里,像个隐忍的女人。
米凉说:“这个你一定见过,金银花而已。它的学名叫忍冬草,就是忍过冬天不死,等到春天再开花。我只种了一株,但是我耐性不够,所以干脆送人算了。想来想去,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最认识的人就是你了。”她边说边收拾一束杂乱的满天星。
欧城转眼看看她,只不过见了几次面,他已经成为她“最认识的人”。他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温热。“像你。”他说。
米凉停下手里的活计,有点明白他说的“像你”是什么意思。她又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我?”欧城扬了扬嘴角。仿佛受了她的感染,他也调侃道:“我从来的地方来,现在等着回去。”
米凉听完,微微皱了眉头,又笑,“从火星来的男人?”
“不对。是土星。”
这男人竟然也会开玩笑。米凉瞪了瞪眼,“哈哈,土星来的男人。那我真是三生有幸啦。”
这时欧城注意到,在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封面已经泛黄发裂,上面用彩笔写着两个字:小念。字体是可爱的幼圆,每一个笔画都是不同的颜色。旁边还有两个小字:米凉。右上角有一张儿童的照片,那孩子眉眼之间与米凉有几分相似。
“这个……是你的孩子?”欧城看着那照片,觉得那孩子顶多像米凉的弟弟,而不是她的孩子。
米凉拿起那个笔记本,用力擦了擦它的封面,“是啊,这是他五岁时候的样子,是我用自己的照片和他爸爸的照片合成的……不过,我从没见过他。”
她对他轻轻一笑,但是他看见她眼里的疼。
她又说:“这几年,我找了很多福利院。报纸上和网上的寻人启事,我一有机会就去查,把所有找到的资料都贴在这个本子里。可是四年了,一点结果都没有。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生下过他。”
“孩子父亲在哪里?”欧城不禁问。
“父亲?”米凉耸耸肩,“鬼知道他去哪里了。也许还是在酒吧里打架子鼓,也许已经进了监狱,也可能在一边吃摇头丸一边做皮条客。现在,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云郢了……他吗,就属于三千个男人里出一个的那种。”
她的语调,仿佛在叙述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但是说到“四年没有见过云郢”的时候,她的眉头抽动了一下。欧城很明白,那个叫做云郢的男人,就是米凉孩子的父亲。
“你有没有发过寻人启事?”欧城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米凉摇摇头,“我们那时候都十几岁,孩子是偷偷生的,我们没有结过婚……孩子生下来我就没见过他。”她说完冲他一笑。
欧城也一笑,有些苦涩。这个女孩子,是他这么久以来遇见的唯一对他如此不设防的人。“你一直在找他?”
米凉顿住,旋即又无所谓地说:“一个人要是注定了飘来飘去,那么就总得有个什么东西让你去找,否则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她说完继续摆弄手里的花去了。
这句话却轻易击中了欧城。他与她一样,一直在找什么东西,否则也不知道为什么活在这世上。
“想家吗?”他问。
“一个人先要有家,才可以想家。”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也没有抬头看他,她的声音仍然是无所谓的。
先要有家,才可以想家。他以为自己早已对这个世间变得过于冷静,此刻却还是感到心里某根相同的弦被拨动了一下。
欧城静静地看米凉把一束玫瑰和满天星插好,便向她告辞:“谢谢你的忍冬草,我先走了。”
“等等,你有手机吗?”她边问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圆珠笔递给他,“写下你的手机号吧。”她把手心伸向他。
他愣了两秒,随即接过笔,握住她的手。那只手苍白修长,但是有大大小小的趼和冻疮。这个像天空一样远的女孩,双手却已过早地丧失了生命的质量。
他在她掌心里与年龄不符的沟壑旁边,写下一串数字。
他看着她手心皮肤的沟壑,仿佛感到有某种远古的咒文,就对着他在唱念。
他把笔还给她,对她说:“不过,我的号码常常换。”他并不希望任何人找到他,但却在这女孩的手心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没关系。这样的话,我们总算是朋友了!”她满意地看了看手心的数字。
他点点头,淡淡一笑,就转身出去了。
夜里,欧城回到自己的住处,把那株忍冬草摆放在木质窗台上。他忽然觉得滑稽,因为他已经多年没有碰过像盆栽这么柔软温情的东西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躲藏和防备。而在这座城里,他竟然头一回没有防备一个女孩子。
尽管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单纯,而且眉目之间有被时间凌虐过的难以察觉的沧桑。
城中村是城市里蜷缩着的一块发霉的内伤,它的糟糕程度难以想象,而常年源源不断的外来人口,赋予了这里更加难以想象的生命力。廉价旅馆和筒子楼挤在高耸的楼群中间,电线杆和破败的墙壁如同杂草般拥挤而旺盛。小店里面卖着各种杂牌的可疑食物,廉价的性用品店与10元旅店毗邻,发廊小妹一身清凉地坐在破败吐絮的沙发里朝路人抛媚眼,私人诊所的灯牌里爬满了蚊虫,小型赌场躲在没有路灯的地方……这里,帮派们常常因争抢地盘和生意而发生血案,而这样的案件警方通常无从查起。
一个月来,蛰伏在破败的城中村里,为一家小运输公司开货车,日子看似已经没了波澜。他住在鱼龙混杂的城中村的小旅店,也并没有人真正认识他,暂时一切平安。
除了房东,他几乎没有开口和别人讲过话。就像在泰国为了谋生而打泰拳一样,现在的欧城需要忍受爬满老鼠蟑螂的小房子,每天开着溢满汽油味道的旧车在城市的五脏六腑飞奔,换来不多的一点钞票。他知道自己在忍耐或是等待什么。也许永远都等不来了。世事多苦,活着总该活着。
临近圣诞节的一天下午,欧城开着货车去给一家超市送货。回来的时候,他路过珞合路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间隙,
他想起了“绝伦花艺”。于是他将车子开上了右行道,在那家花店前面停了下来。
店门口已经挂上了圣诞老人的头像。欧城信步走进去,老板娘立刻迎上来问:“先生要买花吗?送什么人呢?”
欧城四处环顾了一下,店里除了老板娘,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忙着给玫瑰花剪枝。店门口的那个告示牌上写着一则招聘启事:诚聘运花工一名,待遇从优。他立刻想起骑着三轮车运花的米凉,她在一个月前还在这里打工。
“老板,以前帮你运花的那个女孩子呢?”他问道。
“哦,她已经走了。”
“为什么?”
“她做错事情,当然就辞了她呗。”
“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他像是自言自语。
老板娘叹了口气,“就是耳朵不好,有时候听不见声音。哎,小姑娘怪可怜的,我也不是不想用她,只是,她实在做不来我店里的活儿……她有一点听力障碍,大部分时候还好,有时候就听不见声音,或是听错话。有几次送错了货,还帮我收错了两次钱……”老板娘嘀咕了两句,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欧城觉得心里好像掉进了一个什么东西,晃了晃,难受得很。他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才转身出去。
那么,现在她应该已经离开本城了吧,那个四处寻找自己孩子的年轻母亲。
欧城靠在车门上拿出一支烟来点燃。抽到一半,一阵眩晕的痛从脚跟蹿上额头,短短几秒,手心已经渗出汗珠。他深吸一口气,手心滚烫。他只好打开车门坐进去。这样的疼,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每次,都能清晰地感到那块残余的弹片仿佛在脑中搅动,然后就有锐痛从身体深处浮起,将人割开。
待疼痛稍微缓解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后视镜里,花店的门口花团锦簇,旁边蜷缩着那辆米凉骑过的三轮车。这辆车让欧城心里浮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好像回忆在某处兜了个圈,溅起看不见的涟漪。
但他深知自己绝不能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一次计划外的停留,否则一定招来危险。他丢掉的东西,在他死之前他还要一一地找回来。
欧城把车子停在江滩旁的一座桥墩下面。他在长椅上坐了一个小时,四肢都冻得麻木。隔岸的烟火在热闹地绽放和熄灭。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
夜里十点半的时候,杨宇才来。
“你变了样了。”杨宇激动地拥住这个已经快冻僵的男人,就像拥住失散多年的兄弟。
欧城笑笑,“两年不见了嘛。”
“你连声音也变了。”
“你发福了。”
杨宇捏捏自己有些圆润的下巴,笑,“天天坐办公室,能不发福吗?好歹也是三十岁的男人了。”他也是个大个头的男人,头发有点蜷曲,大得夸张的双眼皮,身材已经开始呈现富态。他习惯把自己收拾得很整齐,所以从前与欧城是室友的时候,常常看不惯欧城的不修边幅。
不久前在欧城父亲的葬礼上,杨宇看见了两年不见的欧城——他已经满面胡楂,变得消瘦。他甚至不能去自己父亲的遗像前做最后的告别,就只能在那棵大槐树底下,看着于嘉陵捻着佛珠进了一辆奔驰。没有人发现欧城,除了杨宇。
那场葬礼轰轰烈烈,是于嘉陵帮忙办的。于嘉陵一手握着念珠,一手握住欧城母亲的手,眉眼之中带着难以解读的慈悲:“请节哀吧。佛祖度他,大义圆满,所以他比你我都要先超度。”
那一刻,杨宇错觉这个中年男人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串念珠,而是赤红的菩提。这样的人,怎么会杀生和掠夺?于嘉陵在逝者面前行了拜礼,那一刻的他是虔诚的,包括他悲悯的唇角。他那双锐利的鹰眼,竟有一丝沉静和无欲。
但是,于嘉陵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要欧城的命。欧城只得在那棵大槐树底下,远远看着父亲的遗像,默默流泪。他看见于嘉陵捻着念珠出来的时候,吃了一惊,暗自握紧了拳头。
杨宇有种预感,欧城是不该从泰国回来的。
“如果不是你爸的事,你会回来吗?”杨宇问。
欧城顿了一顿,沉沉地答:“我会。”
“你打算还在这里留多久?”
欧城凝视泛着波光的江水,却问:“有烟吗?”
杨宇拿出一支来递给他,“你得戒掉。”
欧城却笑,“你在帮我省钱?”
“你这样下去,垮得更快。”
“呵,他还没垮,老天爷怎么会让我先垮?”欧城忍着呛意说。
“铁人也要生锈,况且……”
“帮我照顾我妈。”欧城打断他。
“你放心。”杨宇停顿一会,又说,“她现在住康复医院。她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这就够了。”欧城轻声道。他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母亲的样貌,过了这三年,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又添了许多白发,皱纹是不是又深了很多……偶尔在梦里还会梦见母亲,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人在他乡,一身伤疤。他早就知道母亲住哪家医院的哪间病房,很多次他都想走进去,又生怕自己的暴露给母亲招来危险。他很想听母亲叫他一声“靳子”,但他能做的却只有忍住。
杨宇重重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密码是你生日。”
“谢谢,我不用。”
杨宇没有坚持,他知道欧城的个性:不拖泥带水。
两个男人对着江边默默坐了十来分钟,都没有讲话。半晌,杨宇说:“这周末我结婚。”
欧城先是一怔,随后拍拍杨宇的肩膀,“恭喜。”
“她是幼师。说起来我挺没面子,三十岁的男人了,只能给老婆买郊区一居室的房子。”
“已经够了。”欧城由衷地说,“记得要对老婆好点。我该走了。”
他正要起身,杨宇又说:“上个月我跟局长去方律师那里,我偷偷在他办公室装了窃听器。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总算是条路子吧。”
欧城吃了一惊。方律师是于嘉陵的私人律师,于嘉陵的案子在他手下从不败诉,于嘉陵的非法生意、假账和洗钱,都由这个方律师经手。甚至,与这个方律师相关的命案就已经数不胜数了。自己因为一个闪存盘就成了通缉犯,如今只能用欧城这个虚假的身份苟活。而且就算拿到罪证,要给于嘉陵定罪也是万难的事情。杨宇这无疑是在碰老虎的胡须。
欧城不禁压低了声音吼道:“你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这样做多危险?你听着,到此为止,其他什么也别干!”
“你现在连身份姓名都丢了,我不想看你躲一辈子。”杨宇淡淡回答,“况且你也知道老连是怎么死的……他恐怕什么都没来得及知道,就被人杀了。”
“老连那笔账,我会替他讨回来,你凑什么热闹!我说过,我一个人能应付。”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几条命?如果你现在答应我,在泰国好好待着不回来,我就什么也不做。”
“像耗子一样活,还不如死。”
“你我都知道这个道理,你又何必拦我?”
欧城无奈地握住杨宇的胳膊,“算我求你,别去碰姓于的。”
杨宇盯着他看了两秒,吐出一口气,“当年你成了凶犯,被追杀,差点丧命。你在泰国,为了填饱肚子,枪伤还没好,就去打泰拳,还差点被打死在拳击台上。后来你混过什么会,什么军,又有多少次不是死里逃生的?你常常说,你是死过这么多次的人,不在乎再死一次,所以你还要回来……和你比起来,我算是一个单薄的人。我没有什么苦大仇深,毕竟我还有一个身份,还可以安然地活。可是人活一辈子,总不能捂着良心迷迷糊糊。”杨宇顿了顿,又说:“兄弟,我知道过了这些年,你已经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说实话,过了这些年,我也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我做的这些,全都是为了自己。人之所求,最后不就是为了求一个安心吗?你出生入死,也还是为了一个安心……”
欧城没有回话。良久,他拍拍杨宇的肩膀,“谢谢你……”
“我会小心的。就这样吧,我得走了。有什么事再联系。”杨宇说完径直离开了。
欧城怔怔地看着朋友的背影,一句“当心”哽在喉咙里,又咽了回去。
没走多远的杨宇又回过头来,“你也要小心。最要紧的是保住性命。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欧城点点头,“你也是。”
最要紧的是保住性命。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三年来,杨宇跟他说了无数遍。就像他在泰国打拳谋生的时候,宋猜常常挂在嘴边的: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命。命都没了,如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