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
我和你,乘同一帆浮舟。
凌晨的天光一片静穆,只有零星的街灯还在幽幽地亮着。
欧城很早就醒了,他不记得自己是在噩梦中惊醒过来的,还是被疼痛压迫醒的。他醒来就发现米凉抱着自己的腰,他能清晰地听见她在他背后熟睡的声音。他忽然感到异常幸福。到底是存着贪念的,只要一想到她还在身边,哪怕多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也是幸福的。
他转过身去看米凉,多看几眼就想伸手去摸她的脸。他的手刚刚碰到她的额头,她就动了两下,在浑然不觉中又更深地扎进他的怀里,让他的一颗心忽地一软。丫头,如果我能一辈子都这样抱着你,看着你,该有多好啊。
欧城披了大衣起身,拉开窗帘。隔了一条街的那间二十四小时咖啡馆还在播放软绵绵的爵士乐。街灯微黄的光线透进来,映在墙上的那幅《向日葵》上。这幅画是米凉刚刚买的,她喜欢这种灿烂明亮的颜色,他也就跟着喜欢了。他记得她捧着画对他讲,你看凡·高精神失常,穷困潦倒,可是却画了这么灿烂的画,看着这样的画,人的精神也会好很多。很多时候,她对他说的话都是随口一说,有时候甚至是无心的,但却能叫他心坎有说不出的难过。
他取下那幅画,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他只要在家,醒着,每隔一会儿就会取下这幅画来擦一擦,再放好。尽管它根本没有什么灰尘。
“欧城……”身后忽然传来米凉的声音。
欧城回过头,笑了一笑,把画放好,“你怎么起来了?”
“嗯。”她只应了一声,就过来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什么也不讲。
“丫头……”他轻手捋顺她的头发,正要对她说再去休息一下吧,就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恶心,好在只有一小会儿,也并不十分严重。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在阵痛袭击的频率中计算自己剩余的日子。如果有一天他忽然离开这个世界,那么他希望那个时候自己能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
“哎呀!”米凉一时惊醒了似的,“怎么给忘了!你该吃药了。”她说完拿来药,又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吃完。“楼下早点铺该开门了,我收拾收拾去给你买豆浆油条。”
他点点头,算是应声。她每次去买早点的时候,是雀跃的,似乎只有在为他做什么的时候,她才是由衷的开心。这种开心让他心疼。如果可能,他愿意为她买一辈子的早点。
在转过身的瞬间,欧城看见米凉褪去了睡衣,正在套一件打底衫,除了内衣浑身不着一物,清晨的光线把她的脸颊与双腿映照得透白。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他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说了一句:“我现在不想吃早餐。”
米凉手上的动作一顿,仿佛是感应到了他身体里面的火焰,她立刻转身紧紧抱住他、吻他。这样炽烈的吻令欧城感到自己忽然浮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搂紧,吻着她,双手贪婪地抚摸她身体的每一处。然后,像是进入了夜间的大海,越是深的地方,海水越是炙热。每一次更深的进入,都像是在生命尽头攫住了一丝阳光,让人感到疯狂的幸福。他听见她的声音仿佛就在阳光海岸的尽头召唤,美如绽放的花朵。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他们都变成了绽放的花朵,只怕生命太短,花期将尽。每一次绽放的瞬间,都倾尽全力;每一次绽放,都是一种升腾到云端的美好快感。
渐渐地,那海水退去,阳光在一点点远离,欧城感到自己从浪尖掉入了深渊。忽然,他就在高潮中感到一阵战栗与绝望。
无奈而剧烈的绝望。
他还伏在米凉身上,身体却僵住了。他没有办法再留住一滴的海水,他被突如其来地抛弃在了岸边,无法动弹。他珍惜现在每一次和她缠绵的时光,只有在这样的时光里,他们才从现实浮升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才完成了情人之间最美丽的一桩幸福。他也想过,也许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自己忽然就不能再赤裸着身体与她纠缠在一起,去亲吻她抚摸她。这一天总要到来,只是他总是刻意地不去想。也因为如此,他在每一次与她纠缠的时候,都贪婪地想更深一些,更长久一些。
米凉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却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搂住欧城的头,轻轻梳理他的头发。他微微喘着气,把头深深埋进她的胸前。他的身体蜷成一团,僵硬着,像个婴儿,紧紧靠在她的怀里。如果可能,他愿意变成她的一根头发,一根肋骨,一个脚趾,或是一根睫毛,这样他就可以永远不离开她,和她有同样的体温。
良久,米凉睁开眼睛,她在彼此的静默中感到天光仿佛正在迅速地变黑。她现在一点也不奢望与他纠缠的时刻,如果,就算一辈子也不能碰触到他,不能亲吻不能拥抱,只要能面对面看着,哪怕远远地看着,知道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就满足了。
我已经做好了你不在的准备,可是为什么还是那么怕呢……
“丫头……”欧城低低地唤了一声,“对不起。”这“对不起”三个字他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深深明白,自己无须再计算剩下的时日。离开的那一刻,已经不远了。
“我饿了。”米凉忽然说了一句,就一把推开欧城,坐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我去买豆浆油条,我今天还要去打工,你也要好好休养,我们都不能饿肚子。”她说完就转身出了门。
欧城坐起来,睁开眼,才发觉天已经大亮了。他穿好衣服,不知道做什么,就起身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澡。水冲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没有脱掉。也顾不得了,就直接让水把浑身淋得湿透。胸口和脑中的窒闷让他开始咳嗽,这个时候,他听见米凉买完早点回来开门的声音。
她在外面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欧城?你在里面?”
“在。”他赶紧回应了一声。
她放下心来,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一边哼着歌,一边吃豆浆油条。等她快要吃完的时候,他才从卫生间里出来。
“快点吃吧。”她笑吟吟的,“再不吃都要凉了。”
欧城换好衣服,在她对面坐下来。他端起豆浆喝了一口,只觉得味苦。“丫头,我想……”
“哎呀,”米凉却忽然打断他,“我快要迟到了,先走啦!”
他眼看着她抓了背包就出了门。
丫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苦笑,我不能再和你一起了。等我走的那天,我需要离你远远的。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所以我得提早离开。
不知道坐了多久,欧城抬眼一看,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半,他已经独坐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觉得很累,还有恐惧。就在他昏倒在卫生间里,他听见门外米凉声嘶力竭的呼喊声的时候,他就觉得无比恐惧,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她要去面对他每一次突来的疼痛,去面对总有一天他突来的死亡。
丫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欧城站起来,抬眼又看见那幅《向日葵》,那向日葵浓烈的黄色在这间黯淡的房子里,像是一个夺目而悲壮的存在。
好像是在某种幻觉中,欧城听见了几声敲门声。他定了定神,确定那真的有人在敲门。
丫头?
他打开门来,却看见了杨宇。
“是你?”
杨宇进屋坐下,笑了笑,“我来跟你告别。”
欧城也坐下来,递给杨宇一支烟,“嗯。”仿佛他早已经知道。
“其实,”杨宇说,“我并不想走。我老婆快要生了,我们都离家远,没个照应,所以我跟上面申请调职。”
欧城一笑,拍了拍杨宇的肩膀,“恭喜你。”
“医生说,是个女儿。”
欧城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女儿好,你有福气了。”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欧城想了想,“等死。”说着笑起来,“就等死了。”
“嘿,说正经的。你现在如果想回警队也行,上头说愿意让你回去。”
“谢谢你,杨宇。说实话,我不知道现在在等什么。也许经过了一些生生死死,把人的锐气都给磨掉了,我想安静一段时间再说。”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欧城苦笑一声,“我就是想先休息一段时间。”除了等死,他还能怎么样?
“也好。等你想回警队了,跟上头打声招呼就行。大家都没忘记你呢。”
欧城点点头。
“还记不记得以前你刚进警队的日子?”杨宇说,“那个时候你像一块石头,对谁都不爱搭理,查案子倒是热血一身。后来我还在想,看不出来啊,你一块石头,还真愤世嫉俗悲天悯人。你干活儿的时候,是比别人都认真,都卖命。谁知道,那年你刚升了职,就替人背了黑锅,成了杀人嫌犯……我一直以为,你要在泰国躲一辈子了。后来你却回来了,那个时候其实我觉得真的没什么胜算。他于嘉陵是什么人?就凭你我怎么可能扳倒他?但是你豁出去了不怕,我也豁出去不怕。没想到如今你倒真的找回了清白。兄弟,我替你开心。”
“谢谢你……”欧城又感到脑中一阵剧痛,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
“我要回海南了。”杨宇站起来,“今天就是过来跟你说一声,以后你去海南,记得找我喝酒。这会儿我得走了,家里老婆还等我接她去机场呢。”
欧城微笑,“兄弟,一路顺风。”
“保重了。”
杨宇刚出门,欧城就支撑不住靠在了墙边。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他每一刻都在防备死神的突然到来,却也每一刻都准备好了迎接死神。他伸手去拿桌上的抗生素和止痛药,却怎么也够不着,仿佛是黑夜里的浪潮席卷着雨水,把人深深地陷住,陷住再下沉。
丫头,我想我是该离开你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现在就离开……
他仿佛看见米凉笑吟吟的就在他面前,可是身影却越来越远。他眼前空了,心里空了,一切都要空了。
“你醒了?欧城,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感谢老天……”
好像是夜里潮水和雾气里面透出的暗光,一片肃杀,有人在那光的背后呼喊他的名字。欧城醒了,眼前是米凉憔悴的脸。这个时候大概是后半夜,只有一盏橘色的台灯亮着,他能隐约看见米凉红肿的眼睛和她脸上的泪痕。周围是药水的气味,房间很大,似乎还住了其他的人。他一把抓住米凉的手,“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医院。”
欧城心里骤然一紧,立刻又泄了气。他从来都不希望自己的生命结束在医院里,发病的时候,他就害怕将来总有一天会被送进医院,这个地方对他来说,仿佛是某种预先宣告的坍塌。
“丫头……”再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讲话还很吃力,“丫头,对不起。”
米凉却一脸灿烂,“说什么呢。你不醒过来才对不起我。你都睡了一整天一整夜,如果再不醒过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得很无所谓似的,却没敢看他的眼睛。说完,她又试了试欧城的额头,“总算不烫了。”
“丫头……”他想说话,却发现怎么也没有办法说。
“欧城,你还疼不疼?疼的话就要说,千万别忍着。医生告诉我,你这个情况,要好好休息,只要控制住,等身体情况好转了,做手术就可以复原了……”米凉一边帮欧城掖被子,一边说,“虽然做手术会有一定的风险,但是吉人自有天相嘛。我相信你肯定没问题的。只要你不放弃,一切都会好起来。你说呢?”
她亮晶晶的眸子盯得他无法退缩,他就只好顺着她说:“好。”
“嗯,这就好。”米凉看了看表,“都快五点钟了呢,我再陪你一个多小时就得走了。”
“丫头,我……”他刚要起身,就被她按下去。
“欧城,你好好养病。我呢,昨天又找了一份工作,去一家酒吧拉琴。现在我早上去餐厅送外卖,白天帮人送快递,晚上拉琴。这样算下来,可以挣不少钱呢。我有信心可以帮你凑够钱做手术,你也要有信心。”她几乎是恳求地对他说,“答应我,你也要有信心,好吗?”
欧城深深叹了一口气,艰难地点点头。他现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如果可能,他宁愿她比自己先死。像现在这样地活着,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只怕到时候自己会变作一台抽水机,在死之前抽空她的生命质量。他真的希望他的丫头就这样时刻都在他的身边,然而在面对她的时候,他却只剩下更艰深的疼痛。他深深明白,这种疼痛,是一直要跟着他,直到他死。
“欧城,你昨天昏迷的时候,我就害怕极了,万一你再也醒不过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安心躺着休养。我现在打工挣钱,如果三份工作还不够,我可以再去另找工作。只是,你千万不要倒下,如果你倒了,我就再也起不来了……你醒过来之前,我害怕极了。当时我就想,现在我还能听得见声音,你总该亲口跟我告别一声再走吧……我怕极了,我害怕在你醒过来之前,我已经又听不见声音了,万幸的是,我现在还可以听见,你还可以跟我讲话……”
“不要放弃,好不好?答应我?”她问得没有气力,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你真的有什么事,我该怎么办?我一直觉得,这一辈子再苦,也还有尽头。就算没有尽头,就这么苦着,也能撑下去……可是你知道吗?让我这么撑下去的力量,
现在只有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又害怕他看见自己流泪,就伏在他的胸口,不再说话。
他轻轻合上眼睛,竭力忍住溢出的眼泪。她不知道,她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要他的命。他想逃之夭夭,他没有一刻不希望她不再爱他了。他想到立刻死去,可是然后呢?他的丫头呢?他不敢想下去。
“欧城,我每天都会为你祈祷。你知道吗,以前的时候,我每天祈祷,祈祷可以再次见到你,后来,就常常祈祷你平安无事,结果都灵验了。所以我现在一有空也会祈祷,希望你平安。”米凉下意识握住胸前那条忍冬鱼项链,“我有点后悔自己不是教徒,如果我是教徒,不管信的什么教,许的愿望应该都会更灵验一点吧……”
他看着她,想要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着他的五脏六腑,在用力地压迫和撕扯。“丫头……”他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她的脸有点凉,有点干涩,这样的凉和干涩,透过他的手掌一直灌进他的心里。“丫头……”他顿了顿,终于吐出一句,“如果你能长胖一点,就好了……”
“放心吧,我强壮得很呢。”她笑着说,眼角仍然带着泪。
他重新握住她的手,想要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却欲言又止。他如今害怕对她承诺,也害怕跟她讲对不起、我爱你,仿佛这些话都是某种虎视眈眈的咒语,只要一讲出口,就要被诅咒。
六点钟不到,米凉就走了,去永和豆浆送早餐外卖。欧城再也没有睡着,他躺在病床上,静静地闭上眼睛。时间流逝得仿佛尖刻的齿轮,缓慢而锋利。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他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些画面,如电影画面的长短不一的镜头,深深浅浅地袭来。那个时候,米凉的头发更短,还在地下餐厅拉琴。他遇见她是在一个雨夜。她像一个温暖的妖精,跳跃着走进他的生命里。她送给他忍冬草,寒冬的早晨和夜晚坐在他的门口等待,为了他被打得头破血流,为了他远走泰国,为了他连生死都忘记了。而从看见她额头上的蔷薇伤疤开始,他的结局就已经慢慢地与她融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离。
注定了的。
再次睁开眼睛,欧城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清冷的晨光隔了窗帘透进来。他披了外衣走到窗台边,正好看见一辆救护车呼啸着驶进了医院大门。那担架上抬下来的,是一个浑身血红的伤者,一名医生一边按住那人的伤口,一边给他加油,可是那人却已经没有知觉了。待到他们把担架抬进了门诊楼的大门,欧城才发现,那门口的台阶上留下了一小摊血。
欧城注视着那台阶,似乎看见自己的灵柩正在被从那里抬出来……不知有多少人的生死,就从这台阶上过去了。
他心里忽然一颤,回过神来。再躺回病床,看到床头手机上有米凉发来的短信:欧城,早安。我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边看了日出。等你康复以后,我们一起看日出哦。
欧城放下手机,心里发酸。还有机会和她一起看日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