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上警车的时候,于嘉陵轻轻闭上了眼睛。
世界不再是他的了。
音控室的窗口内,欧城摘下了鸭舌帽,躺在椅背上。他终于亲眼看到那个人被戴上了手铐。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从此不再是一个逃犯。四年了,他和于嘉陵搏斗,和死神搏斗,他从来没有把握能赢,只是被信念支撑着,撑到了现在。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神经的忽然松懈,让脑中的疼痛倾泻而来,他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可以做什么呢?做回警察?或是等死?还是和米凉回家?他想和她回一个永远宁静永远温暖的家,然而家又在哪里?他会在哪里?她又会去哪里?
“欧城……”像是来自天外的声音。是米凉?欧城睁开眼睛,转过头,真的看见米凉就站在音控室的门口,灰绿色的外套,像一株清晨的百合,令人从痛觉和疲惫中苏醒过来。
“你……怎么来了?”
米凉走过来,轻轻搂住欧城的头,“我早就来了。那天在小旅馆,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做什么。所有的事情我都清楚……你又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今天早上,我一路跟着你过来,我也和你一样,在等着今天这一刻。今天,我觉得我们重见阳光了……”她说着,眼泪已经顺着鼻尖流入了欧城的发鬓。
重见阳光了。欧城的嘴角轻轻扬起,他感到眼泪正在大脑深处让他感到胀痛,她对他说,重见阳光了。可是为什么,他竟然觉得只是从深渊里的一个台阶跃到了另一个台阶呢?他的时间不多了,就算重见阳光又能如何?如果上帝肯多给他一些时间,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他和米凉会怎样?他不敢再想。
“丫头……”他想说什么,却被脑中的阵痛拉扯住。
“走,我们回家。”米凉拉起欧城的手,“我们回家。”
他在牵起她手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他们到达米凉在取水楼的房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气温降得厉害,整个城市就快要被冻住了。
一路上,米凉不住地讲一些冷冷的笑话,欧城不说话,只是配合着她笑。他尽量掩藏自己那苦苦的笑容,在她面前明朗一些。他却也能清晰地看见,她的笑容里只有泪水。如果可以,他想用生命去换她的快乐。她也一样。但是他们都知道,时日无多了,一切都不再有可能。
夜里,下起雨来。窗台上有碎碎的落雨声,落进人心里像滚烫的火星,滚烫却又冰凉。
“明天起,我要去工作。”米凉躺在欧城肩膀上,喃喃道,“你需要休息,至少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先去工作。”
欧城摇摇头,“丫头……”他想说,丫头,我来照顾你,却说不出来,他知道无法兑现的事情,说出口来也只是徒然。
米凉却一笑,“这是必须的。你要好好养病,我呢,先去找一份活儿干。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孩子要吃穿,将来还要上学,这些我都计划了好久……我想,他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
欧城听得心里发涩。他听得出她心里笃定的信念和愿望,这种信念和愿望,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生命里,任凭风霜雨雪,都无法撼动。
“丫头,你好傻……”他已经没有办法对她讲,丫头,我也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他看见她眼中噙着的泪水,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不要怕……”她紧紧搂住他,只说三个字,“不要怕。”
他忽然觉得他就是她前世的孩子,等待着这一世遇见,等待被她救赎和照耀。“丫头,”他轻轻地说,“我怕,我怕会辜负你。”
他平静地讲出这一句的时候,一颗长久缩紧的心忽然就摊开来,一片无力。
我怕会辜负你。他一直不敢直接地对她讲出来,但是他知道必须要讲。如果不讲的话,他迟早会毫无防备地离开她,那个时候他再也无法讲。
我怕会辜负你。他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忽地一颤,然后紧紧搂住他,“欧城,别说了……”
他知道再讲,彼此都会撑不下去。
隔了很久,她扬起一张脸,笑着看住他,“你不会的。”
“丫头……”
“你不会的。我就知道,你不会的。”
她的固执令他心疼。“丫头。”他轻拍她的肩膀,“睡吧。”
她乖乖点了点头,“晚安。”
“晚安。”
欧城侧过脸去,深深叹了口气。这时窗外的雨声更大了。他忽然记起,一年前和米凉相遇的时候,她还在地下餐厅拉琴,那晚他在地下通道看见她露宿在那里,像一尾走失的鱼。那也是一个雨夜,那时候他不会料想到,接下来的一年,这个女孩会令自己的人生涌起那样温暖而苍凉的风浪。
现在,眼前等着他的,是死神。
欧城没有力气再想。他吻了吻米凉的额头,心里对她说了句晚安。如果可能,想一辈子对你说晚安呢。
手掌的伤和脑中的阵痛,令欧城没有办法入睡。他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米凉渐渐睡熟,额前的一缕刘海落在那块伤疤上面,她的呼吸又轻又浅。
他翻个身,看着窗外街道上驶过的车灯把墙壁映照得忽明忽暗,窗户的倒影像不断变换的剪纸默片。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她胸口的项链,它依然很亮,可是他的心却渐渐暗下去。他脑中的阵痛开始强烈起来,连带着胃部也开始抽搐。他立刻起床,去了卫生间。
欧城扶着盥洗池,感到心脏就像要跳出身体似的,剧烈疼痛起来,视线迅疾模糊,紧接着,一股灼热从鼻腔涌出来,烫而苦咸,那盥洗池立刻变得血红。血从他的鼻腔里涌出来,流到盥洗池里,流到地板上……胃部的抽搐已经变成了一种化石般的尖锐的剧痛,他瘫倒在地板上,硬撑着不让意识消失。但是剧痛开始蔓延至整个身体,每个细胞都开始痛,本来他以为自己对这样的痛已经麻木了,但是它却一次比一次来得凶猛,仿佛在宣告着死神在一步步逼近。
欧城的头靠在卫生间的门后面,整个身体都变得冰冷。他想爬起来,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最后只得闭上眼睛,认命。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听见米凉的声音:“欧城,开门啊欧城!”
他一惊,却没有力气爬起来,连睁开眼睛和呼吸都无比吃力。米凉用拳头猛烈地敲打着门,痛哭失声,“欧城,你开门啊!你怎么样了?不要吓我……求你了……”
欧城挣扎着撑起身体,对着门外喊:“我没事……”话一出口,他才晓得自己的声音已经虚弱到几乎听不见。但他不敢开门,他怕米凉没有办法面对满地的鲜血。
“欧城……开门,我求你了!开门啊!”
欧城听着门外米凉的声音逐渐从急切变得失望,甚至是近乎绝望。他躺在门边,毫无办法。上帝啊!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没有遇见她。丫头,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里不住地念,终于忍不住开始疯狂地掉泪。
他始终不敢开门,就听见米凉在门外绝望地哭喊,不要吓我。然后,在一个瞬间,他就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意识消失之前,他还听见米凉在门外的声音:“求你了,开门……”
丫头,如果可能,我愿意在遇见你之前就早早地死去……
在薄如蝉翼的晨光中,仿佛是走在很多年前的小镇雨巷里被人唤了一声,欧城醒了。眼前是遍布着鲜血的地板,鲜血已经凝固。他想撑起身体,却感到一阵冰寒的麻木,毫无力气。
丫头?他想起昨夜,他一边流血一边听见她在门外哭着求他开门。丫头!他挣扎着起身,打开门,看见米凉就坐在门外边的地上,光着脚。
她先是转过头来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好像是在看着梦里面的某个人。她两眼通红,肿得很厉害,嘴唇发青,在抖。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空洞洞的,仿佛他已然透明。
他的一颗心一下子就裂开了。
他抓住她的手,“丫头……”就再也说不出来。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她回握住他,右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和脸颊。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开始抽泣,“你快要吓死我了,你快要吓死我了……”
他轻拍她的肩膀,“不要害怕,我没事的。不要害怕……”
“你知道吗,刚才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面……”她伏在他的肩膀上,哭着说,“当我确定眼前的人真的是你的时候,我在心里念了很多遍感谢上天。昨晚的几个小时,是我这一生最难熬的几个小时……我好害怕,因为太怕了,我都不敢打120,我怕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出事了……我宁愿熬着等你出来,也不敢进去……我太怕了……谢谢你,谢谢你没事……谢谢上天,你没事……”
欧城紧紧闭上眼睛,他那颗裂开的心又开始继续地碎。她谢谢上天,他没事。可是总有一天,他会有事,而且他知道那一天她也会有事。总有一天,他们会有事。
“欧城,我坐在门外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你会没事的……你要做我一辈子的男人,上天帮了我们很多次,一定还会再帮我们的……你说是吗?”她的声音轻轻的,有点发抖,“上天一定还会帮我们的……一定会的。”
“丫头啊……”他颤声说,“丫头,我会好好加油。”他本来想说,我会没事的,但他只敢说,我会好好加油。但是上天,你还会帮我们吗?
“我们要加油……加油……”她的声音弱下去,后来就只剩了啜泣。
清晨的光线刺透窗帘,照进屋子里,有一种游离的寒冷。欧城喘息着扶起米凉,两人几乎是踉跄地站起来走到了床边。
“不要感冒了,你还要为我保重的。”米凉边说边把被子披在欧城身上。
“你也要为我保重。”
“嗯。”米凉说完,就把头埋进了欧城的怀里。
他在她的颤抖中,几乎能听见她心里隐忍着的巨大的绝望。这种绝望,彼此都不敢讲,也不敢暴露一分一毫,仿佛只要隐忍着,藏着,就没有绝望,就始终是有希望的。哪怕一颗心碎了一地,也还要撑住。彼此心照不宣地清楚,只要各自都撑着,就是好的,就都不会垮掉。
欧城在残留的阵痛中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米凉正坐在床边,床头柜上还搁着一碗面条。
“醒了?”她朝他笑了笑,“醒了吃点东西吧。我现在把面条热一热。”她又一笑,就端了面条去热。
这一刻,欧城感到一种强烈的贪婪从心底漫起来。她的笑,正是他活着最想看见的东西。不,是活着死了都最想看见的。如果可能,他甚至不再想吃饭睡觉,什么都不做,就看着她。看着她,时间就慢下来。
死神来之前,可以再贪心一些吗?
欧城闭上眼睛,听见燃气灶被打开,点火,然后是锅铲翻动的声音。不一会,米凉把热好的面条端过来。
他对她说:“丫头,我不饿,你吃。”
“我吃过了。真的。你不吃我可要生气了哦。”米凉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
“好,我吃。”他笑着端过碗。其实是没有胃口的,只是为了让她安心,他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碗面条,吃到心里全部是苦咸。
“吃好了,我陪你去医院。”米凉说。
欧城一愣,就停住了,他放下碗筷对米凉说:“丫头,不用去医院了。”
她一急,眼里涌上来泪花,像是好不容易伪装的淡然就被他撕裂了。“不,”她急急地说,“你要去医院,我要为你治病,现在医学发达,什么样的疑难杂症都能治好的……我要你去医院。我们暂时还有一点钱,还可以治病。”
“丫头啊……”他一声丫头,叫得自己心里都快碎得什么都不剩。他看着她流着泪对他说要去医院,又感到空前的无助。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活下去,从来没有。她天真地想要治好他的病,可是她不知道,他是治不好了的。一颗已经碎在他脑中的子弹,早已经堵死了生命的后路。
米凉紧紧握住欧城的手,“你看,我们现在还有一点钱,可以治病的。我可以去找工作。你信不信,我可以打好几份工,就算不够我也还有办法,不管怎么样,都有办法的。”她说着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那里面有一沓现金,还有一张银行卡,“欧城你看,这是我存的钱,你给我的钱我都还没有用呢,都存下来了。我从现在开始存钱,一定可以存够钱给你治病的……以前你离开我的时候,我等你,到处找你,最后你还是被我找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一直告诉自己,只要撑住,只要撑住就有希望,只要撑住,一切都会好起来……走到今天,我发现其实上天对我真的挺好的,让你留在了我身边,真的挺好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好吗?”
他噙着眼泪不敢流出来,只说:“我相信你……”
“我们也再相信一回上天。”
“好……”他颤抖着应声。
可是上天啊,我们还能再相信你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