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把那张写着一串数字的纸片交给欧城,说:“前几天,她联系我,给了我这个电话,说是如果有人回来找她,就让他打这个电话。”
欧城接了那张纸片,立刻拨过去。那边先是一串泰语,问他找谁。他顿时一个激灵,她竟然去了泰国?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细瘦的女孩子,身体里竟然藏着超乎想象的勇气和执著。他感到心底的那股内疚心痛很快蔓延到喉咙,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请问找谁?”对方又问了一句。
欧城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泰语回答对方:“我找米凉……请问您那里有没有这个女孩?”
那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用中文说了一句:“我去帮你叫她。”
半晌,那边轻轻“喂”了一声。
“丫头……”欧城唤了她一声,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来,视线早已模糊了。
米凉起先是沉默,然后只颤抖地喊出声来:“欧城,是你?欧城……”
欧城听得米凉的声音,因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听见她哭着叫他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轻轻问道:“丫头,你好吗?”
米凉没有回答。
“丫头,你还好吗?”他又问,问得自己一颗心碎了一地。
米凉还是没有说话。
欧城听到她掉泪的声音,他也开始猛地掉泪。半晌,他又说:“丫头,对不起……我想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隔了好久,他听见电话里她弱弱的声音:“不好……”
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一向有她脆弱的坚韧,即使不好,也会在他面前摆出笑脸。若不是她实在承受不来,她也绝不会对他说一句不好。他心里发颤,“丫头,对不起……”
“我在等你,等了你很久,找了你很久……”她一边说,一边抽泣,“我总是联系不到你。但我就是想,我一定要找到你……我找遍了整个曼谷,也没有你……我在想,如果我还等不到你,我就继续去其他的地方找你……”
欧城觉得自己心里某处顿时碎裂开来,他只想要阻止她去找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为了他去了泰国。他也不曾想到,他的离开竟然让她更加的苦。
米凉在电话的那头不断地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再也忍受不住,终于对她说:“你现在……在曼谷?”
“在曼谷。”
“你在那里等我。我去接你。”
那头是一声脆脆的回答:“我等你。”
欧城挂上电话,就拨通了丘昌的手机,“丘昌,请你帮我去曼谷。”
那边也没问为什么,就说:“好。什么时候?”
“尽快。”
欧城没有想到米凉真的去找他了,而且还是去一个他万万不曾料到的地方去找他。他以为,她至多就是在那间阁楼里等着他再回去。
现在轮到他去找她。
有的人,一生都在等待,等长大,等爱情,等衰老,等死,等回家;另一些人,永远都在寻找,找人,找爱情,找一个家,找一个中途站,找一个港口……如果可能,人人大概都会选择前者。因为等待永远比寻找要来得轻松,等待中落下的伤口,也永远比不上寻找时的伤痛和绝望。只是不经意间,他们就都变成了后者。她没有办法,他也没有办法。
欧城挂上电话,忽然一阵反胃,紧接着鼻腔发热,然后有鼻血汩汩地流下来。仿佛就是在一声惊雷之间,他顿时明白,
上天留给他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欧城到达曼谷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中旬了。
自从和米凉通过电话,他就一直在等待机会去泰国。在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住他,除了死。其实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可是他得先找到她。而且,他还不想死在她之前,否则他死也不会放心。
欧城按照米凉描述的地址,找到了那间旧公寓。他敲开那扇门,来开门的是一个面孔有点黝黑的中年女人。
“请问,米凉在这里吗?”
那女人先是一愣,后来明白过来,“你是米凉的朋友啊!我叫安哥哈娜。”
“你好。我叫欧城。”
“快进来吧,她刚刚去外面,应该快回来了。”
“谢谢。”欧城点点头,进了屋子。
“进来坐,屋子很小,好久没有待客了。”安哥哈娜解下腰上的围裙,然后给欧城倒来一杯水。
“谢谢。”
安哥哈娜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和米凉一样,看上去落魄,眼神里尽是一股子倔犟。“你从中国来的?”
她问。
“是。”
“哦,你就是欧城。”安哥哈娜明白过来,“米凉可太不容易了,她以为你在泰国,就千里迢迢过来找你,结果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你。我和她说,这样找人等于大海捞针,她偏不听,每天除了打工就是到处打听你的消息。要是你不打电话来,大概她会这样找一辈子了。”
“她……还好吗?”欧城觉得心里酸胀得厉害。
“说好又不好,年纪轻轻就要像这样吃苦,语言不通,耳朵也不好,一个人又孤独又困难。说不好,她又算是幸运的。好在遇上我,不然她恐怕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安哥哈娜没有条理地说着,“况且那样的大火和爆炸,把她的孩子都炸没了,她还活着,也算是一桩幸事了……”
“孩子?”欧城打断她。
安哥哈娜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看来,你根本不知道她有了你的孩子。”她说完有些生气,“说起来就是你的不负责任了,竟然把怀了孩子的女人丢掉,还不见她,真是造孽,造孽啊……”
“孩子……是什么时候没的?”欧城的一颗心开始剧烈地抽紧。
“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米凉刚刚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她决定马上回国生下孩子,但是没想到很快就碰上了意外。那天晚上打雷,引燃了油库,发生爆炸和火灾,要不是米凉救我,我早就被炸死了……她在爆炸中受了伤,而且连孩子也没了……”安哥哈娜说着,看了看欧城,这男人沉默地坐在那里,眼里漫出泪来。她便又说:“如今你肯见她,倒也好了,不用太自责,好好待她吧,孩子还会有的。”
欧城道了谢,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向来觉得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即使是被迫走这一步,他也觉得自己只能这样,但是现在的米凉却令他感到剧烈的悔恨。原来他不能一个人,只要有她在,她会找他,会一直等他。他不能放任她这样随处飘荡,所以他就不能留她一个人。
傍晚,米凉推门进屋,意外看见了那张每天想念了无数遍的面孔,她觉得心里的泪水直涌了上来,却又被某种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悲壮感堵住了。她站在那里,感到时空缥缈,一切都像是在她做过的梦里。
欧城站了起来,走到米凉身边。他抚摩了米凉的头发,竭力让自己扯出一个笑容来,却只是苦笑。“……丫头,我来了……我来接你了,接你回去……”他对她说着,声音发颤。
听到他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啜泣着搂住他的腰,然后越搂越紧。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丫头,我来了”,她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听到过这句话,醒来却只得流泪。如今他来了,她却觉得那么不真实,就像一个迷途之人在即将死心的时候,又看见指路的烟火。那种惊喜与震撼,会叫人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对不起……对不起……”此时,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重复这三个字。很久,米凉抬起头来看着欧城。她眼里的泪光是盈盈的,带着笑,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脊背,“你瘦了好多。”
“你也瘦了……”他的声音越发颤抖。在刚才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他就发现她已经瘦得不行:颧骨凸了出来,下巴完全地尖了,以至于眼睛显得大而微凸,锁骨横在领口,整个人罩在那件长T恤里,像是空荡荡的。他看到她这副模样,心里开始不住地泛疼。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眼睛里是无尽的酸和苦,但都还笑着。欧城忽然就想到米凉很喜欢的一首歌的歌词:爱太深,会让人疯狂地勇敢。她的勇敢,叫他怎么承受得来。
“丫头,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你太傻了!”欧城抚摩米凉的面颊,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说,“丫头,你怎么这么傻,真傻……你受苦了,我来接你回去……”
她听完,忽然哭出声来。先前的眼泪仿佛被什么东西隔着、压着,听到他对她说“我来接你回去”,她那心口的闸门便忽然打开了,所有的记忆、痛苦、欢笑、爱,都从那个闸门里涌出来,再涌出眼眶。
“你以后再也不准离开我……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永远不会……”她不断重复这几句,像是要把这几句话说到骨头缝里去,然后变成现实。
“我……”欧城顿了一下,又说,“我保证……不会让你再受伤……”他本想说“我发誓,不再离开你”,但是他不敢发誓,也不敢对她说“不再离开你”。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保证,但是发誓这种东西,他有点害怕,一种宿命的、习惯性的害怕。而且这样的誓,他恐怕是没有办法去兑现。
米凉把胸前的那条鱼形项链拿起来给欧城看,“这是你送给我的,我现在一直都戴着,每天都戴着,我总觉得戴着它就可以见到你。在找你的日子里,我都是这么觉得的。现在,它没有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