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安哥哈娜说,“我在泰国已经待了将近三十年,以前小时候在中国生活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但是现在总感觉自己是身在他乡,毕竟,根不在这里啊。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个根,扎下来就再也变不了了。可是……”她又问,“你怎么会一个人来泰国?”
“我……来找人。”
“亲人?”
“算是吧。”
“不怕家里人担心?”
米凉轻笑,“我没有家了。”
安哥哈娜同情地点点头,就没有再问。
之后的一个星期,米凉每天晚上守夜,凌晨起床,把加油站清洗一遍,白天帮安哥哈娜招呼客人。空闲的时候,她就搭上公交车,走遍曼谷的整个市区。后来她就开始往郊外跑,什么寺庙、拳馆都去过了,但是看到的全是陌生的面孔。
八月底,米凉莫名开始头晕和呕吐,起初她并未在意。后来的一天中午,她帮安哥哈娜给一辆车子加油,她刚刚拿起加油管,就被一阵翻滚的眩晕击倒,紧接着就靠在车子旁不住地干呕。
安哥哈娜吓了一跳,她看米凉一脸苍白,就立刻送她去了最近的一个私人诊所。
诊所唯一的医生告诉安哥哈娜,小姑娘八成是中暑了。他给米凉打了一瓶类似葡萄糖之类的药水。
接下来几天,是连续的眩晕和呕吐,米凉忽然惊觉一件事。
她去诊所买了几张验孕试纸。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验孕试纸上的红杠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她竟然有了孩子。她没有料到自己还会再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欧城留给她的。她想要它,很早之前,她就想要一个他的孩子。她曾经奢望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她,现在他离开了,留给她一个孩子。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唯一的方法是回去,回到中国,回去那间小阁楼。这里,泰国,容不下她,更容不下他们的孩子。
安哥哈娜看出了端倪,她一直认为米凉属于纯洁无害的女孩子,却没有料到这个女孩子的来历竟然一点都不简单。安哥哈娜在第一眼看见米凉的时候,就没有对她设防,她看上去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应该是快要出嫁的年纪,她和很多来泰国的中国年轻人一样,需要一份填饱肚子的工作,安哥哈娜才带了她来这个加油站打工。
安哥哈娜对米凉说:“你既然怀孕了,老板恐怕不会再雇用你。”
“能不能帮我隐瞒?”米凉没有办法,“我需要攒够机票钱,不然我没有钱回去。”
安哥哈娜一脸无奈,眼前这个女孩子目光里似乎总有种超越年龄的沧桑和悲凉,又有一种明净的坚韧,这些她从没在其他女孩子身上看见过。“如果你要回去,我可以借给你钱。”她说。
“谢谢,谢谢你!”米凉觉得心里一阵温暖,来泰国许多天,她这才感受到一种踏实的温暖。她想,再过一个星期,买好机票就离开这里。
可是第二天晚上,她就知道自己来不及回去了。
那天正属于雨季的旺盛期,入夜以后,雷雨断断续续地传来。
米凉的床铺靠窗,她有时候在晚上听见雷雨声,常常有雨水透过窗户的缝隙打进来。那窗户很薄,被风一吹,似乎就会裂开来。
在半梦半醒之间,米凉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她一睁眼就看见窗户外面的火光,同时,窗户被一块发亮的东西砸破,一下震到她的床边,整张床立刻就烧了起来。
米凉整个人被砸到了地上,小腿被砸了一道大大的伤口。她明白很可能是加油站里出事了,这里已经很危险。她顾不上小腿上不断外溢的血,打开门跑出去。加油站的大门旁边,现在已经被什么东西烧红,油库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米凉听见一个尖叫的声音,带着恐惧还有疼痛,那是安哥哈娜,她还在值班室里。米凉没有多想,飞快地朝值班室跑。
安哥哈娜被卡在了倒塌的门板里,她的额头上有一块被烫伤的疤痕,整张脸都被熏黑,衣服也被烧破了。米凉钻进火屋,拉起安哥哈娜拼命往外拽,她把安哥哈娜拽到加油站大门外的时候,就听见一声惊天的巨响,油库爆炸了。
安哥哈娜流着泪,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天哪……我的天……怎么会这样?”她不敢再看,于是回头握住米凉的手,“谢谢你救我,否则我早就被炸死了……太可怕了,以前只知道这加油站太旧,要翻新了,可是没想到竟然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幸好我们跑得快……”说完,她的眼泪不由得汩汩而出,在那张满是污迹的脸上留下两行泪痕。
米凉一颗心仍是悬在高处。这短短二十一年,她经历的生死关头不止一次。上一次遭遇火灾,是在她临盆的时候,那时在昏迷中生下了小念。此刻她最担心的就是腹中的孩子,如果孩子没有了,她不知道她还可以回去哪里。她在逃生的时候,一直是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腹部。
很快,消防车到了,火势也得到了控制。
“天哪!米凉你没事吧?”忽然,安哥哈娜惊呼一声。
因着这一声惊叫,米凉注意到已经有鲜血沿着她的腿部流到了脚腕,她心里忽地一颤,她竟要失去这个孩子!她感到一记重锤落在了心坎上,生疼。“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安哥哈娜,你带我去医院吧,我不能失去孩子……求你,求你带我去医院吧……”
安哥哈娜也一阵心酸。她握住米凉的肩膀,竭力想让她平静下来,“别这样……不会有事的!”
米凉抓住安哥哈娜的手,“求你带我去医院,求你了……”
“可怜的孩子,你振作一点……”安哥哈娜说,“救护车就快要到了,你受了伤,还得检查一下……不要哭,振作一些……”
“我的孩子……我就知道这场大火不吉利,我的孩子……”米凉颤巍巍地,她感到自己胸口几近窒息,“老天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肯留给我,什么都要拿走……我走到哪里,都不肯放过我,什么都要拿走……我的孩子……”
看到米凉,安哥哈娜几乎也要心碎。她扶着米凉,忍不住簌簌掉泪。
几分钟后,救护车来了,把两人都送去了医院。米凉真的失去了孩子。包扎完伤口,米凉不肯住院,安哥哈娜只好带米凉去了唐人街的家。那地方在唐人街的一个旧居民楼里,周围是一些小餐厅和小商品市场,这栋居民楼就蜷缩在几座商铺的夹缝里。
安哥哈娜煮了一壶红糖水给米凉喝下,又帮她收拾了一张床铺。“你就临时住在我这里吧,我女儿出去外面工作了,现在不回家里住。”
米凉点点头。
安哥哈娜见米凉两眼红肿,又一脸的麻木,她知道对米凉来说,失去孩子的痛苦远远超过了遭遇爆炸意外的不幸。她深深叹气,“米凉啊,我们暂时都没有工作了。但是,事情总会有办法的。人生在世,很多事情都难以预料,都是命啊……你千万不要难过……会过去的,只要还活着,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半晌,米凉才回过神来,轻轻说了一句谢谢。安哥哈娜陪着她坐到凌晨,才去睡觉。
米凉躺在床上,眼睛此刻又开始疯狂地涌出泪水。她闭上眼睛,听见窗外属于这个异国的清晨特有的声音,有零星的摩托车的声音,茶餐厅里顾客的谈笑声,便利店玻璃门开关的声音,货车卸货的声音……有一辆很旧的车子,开起来有哐当哐当的噪声,总是在清晨时分驶过这条小街。她想起去年第二次见到欧城,他也是开着一辆破旧的货车。那一次,她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西装,站在酒店的喷泉前抽一支烟,站在那里过分地醒目。从第一眼见到欧城,她就深深认为他有一种让人不能拒绝的好看,那种好看,包含了某种旧时光的沧桑和风情。在知道自己怀孕以后,她也常常幻想小孩子以后的长相——他一定会继承欧城的那种好看。
只是,宿命又一次为难了她。
“欧城……我该怎么办呢……”米凉流着泪,紧握着胸前的那条忍冬鱼项链,口中喃喃念着欧城的名字。也许她不该来泰国,这样她也不会失去这个孩子。仿佛她永远都是在失去,从家开始,失去家,失去母亲,失去爱人,失去提琴,失去孩子……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楼下茶餐厅里开始播放音乐,是那种欢快节奏的泰语歌曲,叮叮当当的伴奏,让人想起麦兜。米凉听得懂其中的几句泰语:天又蓝,我遇见你,在街角在书店……
我遇见你,在街角在书店。她喃喃念着这一句,眼前是欧城的脸。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就近在咫尺,分明的轮廓,嘴角带着笑意,好看得没有办法。渐渐地,那张脸越来越清晰,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然后就戛然而止,世界再次一片寂静。
她在惊慌中感到一阵泄气,认命似的闭上眼睛。她感觉到自己颤抖的抽泣,无声的。这样突然听不见声音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但是只有空的一片,死寂的一片。
好在她很快又听见了那歌声,仿佛是被稀释和摇晃过了,歌手的声音在发颤。
这样的情况已经越来越频繁。每一次在失聪的时候,她就担心自己从此再也听不见了。她什么都不怕,只怕以后再也听不见他对她叫一声,丫头。
2007年9月10号。
杨宇一下班,就提着旅行袋赶往青山的洪良木材加工厂。
这家木材加工厂已经废弃了很久,木材和机器都没有了,只剩下几间千疮百孔的仓库。全是空的。
杨宇走到最里面的一间仓库边,朝里面低声问:“我是老杨。你在吗?”
门开了。欧城靠在门边,满面的胡楂,像鲁滨孙。
“听说于嘉陵最近去了香港,你这几天没事不要再出去。”杨宇一边把旅行袋递给欧城,一边说。
欧城笑了笑,有点无所谓,“我会凡事小心的。”
“我给你带了几天的水和吃的,还有几件衣服。你切记,这段时间哪里都不许去。网上还在通缉你,还下了悬赏令。”
“你也不要过来了,”欧城说,“我怕连累你。”
杨宇皱了皱眉头,“我要是怕连累,早就把你卖出去了。”
欧城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辛苦你了。”
“没什么。别跟我客气。”杨宇顿了顿,又问,“那天去了青山以后,你最近一直待在这里,没有出去吧?”
欧城一怔,简短地答:“没有。”
杨宇摇摇头,“别骗我了,你在泰国认识的宋猜,他有个手下是于嘉陵的私人保镖。你这两天是不是见过他?”
欧城看着老朋友,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我有分寸。”
“于嘉陵已经不用方律师了,恐怕以前我都白盯了。”
“这样更好。”欧城不愿杨宇也卷进来。这种事,牵涉的人越少越好。
“那你凡事小心。”杨宇说,“老婆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欧城看着他走出仓库的铁门,又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老杨。”
杨宇的脚步却停住了,他转过身来看着欧城,一脸凝重,嘴唇抽动两下,却欲言又止。
“老杨,怎么了?”
杨宇忽然涌起一阵心酸,他拍了拍老友的肩膀,“是伯母……”
欧城一下子怔住,“我妈怎么了?”
杨宇的眼眶红了,他想开口,却又开不了口,只是握住欧城的肩膀,深深叹气。欧城立刻明白,母亲终究还是走了。尽管杨宇一直瞒着自己,说没有问题,她身体还好。但是他早知道晚期的癌症没有几个能够治好,只是自己不孝,让母亲走得太凄凉。在逃亡的几年,他见不到母亲,他只是每个月托杨宇把一笔钱交给母亲。母亲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只是明白他不能回来。
那晚在天桥下,母亲对他说“儿子,我在家等你”,他没有想到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他不敢再去看母亲,他生怕母亲被牵累。其他时候,欧城只敢潜到家附近,远远地看着母亲佝偻着背,提着小水壶给那盆老弱的仙人掌浇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母亲能够活到他能光明正大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天。
潜回来以后,他曾经去见过丘昌两次,在于嘉陵的私宅附近潜伏了一个星期,意外拍到他的一点罪证,再加上先前丘昌给他的那个闪存盘,已经至少可以控告他谋杀。他打算找一个机会曝光这些证据,还自己一个清白,那个时候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带母亲去听戏,让她看他娶妻生子……如今,却不能够了。
良久,杨宇拍拍欧城的肩膀,“兄弟,节哀吧。”说完又补上一句,“已经下葬了。在九峰山公墓。”
欧城愣在那里,没有掉泪,也没有说话。他只是觉得心里空,空得发疼。
杨宇走后,欧城打开他带来的那个旅行包,从里面掏出一包烟来。他一根接一根地抽,抽掉半包,才发觉自己在抖,脸颊上已经有眼泪静静淌下来。
他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他竟连葬礼也没能去。母亲去世后半个月,他才知道母亲走了。
欧城连夜去了公墓。他在母亲的墓碑前,从夜里十点跪到了凌晨五点钟。他没有对母亲说一句话,没有抽一支烟。以这样的方式跪在母亲身边,恍若回到了童年。
童年的欧城还没有受过什么伤,也没经历过生死。那时他以为他的一辈子就要和很多人一样,平淡安稳地过去了。后来被迫流亡,就和母亲分别。他在电话里告诉母亲,我在国外,暂时回不来,等我回来了,带您去橘园听戏。母亲每次在电话那头流泪,也强忍着说,好,我等你回来,你要记得按时吃饭。每一次,母亲都说那句,你要记得按时吃饭。
母亲终究还是没有等到。
凌晨的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冷风从墓碑与墓碑之间穿过,欧城忽然感到空前的累。
母亲走了,他还得活着,必须活着,即使母亲并没有等到他回去。
他颤抖着支起身子往回走。
欧城在仓库里待了两天,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出门,只是一有空就抽烟。
回到这个城市以后,他就一直蛰居在木材厂废弃的仓库。他负伤离开这里的时候,除了那只急救箱,什么也没带走。回来以后,他路过一个夜市,买了一小盆忍冬草。现在,他把它摆在仓库一角可以见光的地方,它没有发芽的迹象。
他也常常想起米凉,却不敢联系她,甚至不敢偷偷回城中村。他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会崩塌,哪怕只是看见那间阁楼上的小小灯光。
在受伤之前,他曾经想过彻底变成欧城,与米凉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生,后来才明白,即使他想变成欧城,于嘉陵也会永远揪住他不放。只要他活着,于嘉陵就不安心,除非他死。死就死吧,他又没有怕过。但他生怕被她看见,怕她看见他死,也怕她看见他受伤。
唯一的法子,是不去找她,也不被她找到。
在躲藏的日子里,杨宇每次给他送食物过来,都会嘱咐他,不要出门,不要上街,再等一段时间会想办法再送他去外地,再等一段时间也许他能重新做回林靳。但欧城现在觉得自己等得没有底气,也许再等下去,连活着的欲望都被这时间和命运湮灭了。
欧城抽完仅剩的半包烟,天已经大亮了。深秋的阳光照进来,洒在那株干枯的忍冬草上。
他看了看那株忍冬草,想起米凉送的那盆忍冬草,应该还在阁楼的窗台上吧。那株忍冬草,从未叫人看得出来茎叶,是连一片叶子都没长出来过。也许只有像米凉那样,靠着傻乎乎的坚韧,才会去以为一株忍冬草任何时候都可以坚韧地活。
欧城拿起手机来,手指在开关键上游离了很久,终于按了下去。他即使那么牵挂米凉,也没敢去问她一声,她好不好。
他那么牵挂母亲,也不敢轻易问一声,您最近还好吗。母亲去了,他才深深悔恨自己的不孝和母亲的不值。
他此刻只想问一声,丫头,你好吗。
米凉的电话竟然停机了,欧城顿时慌了起来。他本来不想被她找到,但他此刻却发现,原来他一直是希望看着她的,躲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看着她,知道她还过得好,就够了。他万万不会想到,她竟然消失了。
欧城决定去梦圆旅店。他只想远远地看见她,知道她还健康安全,他就满足了。尽管他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决定,他可能随时被捕。
但他还是去了,然而她早已不住这里。
欧城等旅店老板回来,才打听到,原来她前几天还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