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酸楚地点点头,“现在不用再找了,我来接你回去。”
“好。”她轻轻答应,想了想又问,“回去之前,我们先去庙里求个签?”
“好……”他一边答应,一边感觉有温热的血忽然从鼻腔里冒出来。他原本毫无防备,所以在情急之间,他只对她说了一句“忘了一件东西”,就夺门而出。他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跑一般进了楼栋尽头的洗手间。
刚刚打开水龙头,欧城就感觉胃部和腹腔里面,都像在被一个搅拌机狠狠地搅拌。他开始不住地呕吐,像是五脏六腑都在流血,那股熟悉的血腥味漫过胸口,从鼻腔流出来,他抬起头,血却反而冲进口腔。同时他的双手全是血,盥洗池里面也都是血,最后流到水池都红了。
好像身体里的血要流干了,他在虚脱的幻觉里听见门外米凉带着哭腔的声音:“欧城?你还好吗?你别吓我啊!”
他撑起身体,拼命扯回神志,然后洗干净脸颊和手上的血迹。顾不得门外米凉的哭喊,他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直到没有血再流出来,他才打开门。
门一开,他就被她紧紧抱住,“欧城!你没事吧!怎么了?不要吓我!”
他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对她说:“没事,有点水土不服而已。看你吓的。”
“我不信……”她已经被他吓得满脸是泪。
“傻丫头。我这么强壮的人,不会有事的,真的是水土不服……以前刚来泰国的时候,也这样,后来就好了……没事,真的没事。”他说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米凉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果有什么事……千万不要瞒着我。我会受不了的。我真的会受不了……”
“好……”欧城还想说什么,胃里又一阵翻滚,于是只好深深吸气,尽力把那阵翻滚压下去。这一刻,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悲凉,空洞洞的,一浪一浪朝他袭过来。
他知道流这么多的血,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是,上帝啊,你能不能不让它来得这么快呢……我还没有活够,佛祖啊,拜托你让我再撑一段时间,哪怕多几个月也行,拜托了……欧城在心里默默向从来没有相信过的佛祖和上帝祈祷,感到一阵空前的绝望和无力。他紧紧抱住米凉,竭力想把眼里的泪吞回去,可是那眼泪也仿佛感染了血性,毫不留情地冲出眼眶。
晚上,他告诉她,要出去见一个老朋友,就独自出门了。
他去了以前在宋猜那里打拳时经常光顾的医院。
夜班医生给他拍了几张脑部CT,指着片子里的一个子弹形状的阴影对他说:“这颗子弹,越来越压迫你的血管。所以,你现在会越来越频繁地头痛,疼痛感也会越来越剧烈,还可能会出现内出血、呕吐的症状。如果你已经开始内出血,就表示,你的时间不多了……而且你看,这个子弹的位置很不好,如果大脑皮层毛细血管出血,还会影响你的记忆功能,造成记忆力衰竭。唯一的方法是动手术,但是手术的风险……”
“医生,”欧城打断医生的话,“我只想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好的话……五个月。”
“不好的话?”
医生抬眼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但是,如果你愿意接受开颅手术,还会有一定的存活率,不过,也不能保证手术一定成功。这子弹碎片的位置太危险了……”
欧城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医生的声音,他重复道:“五个月……也就是说,我最多只能活五个月?”
“也可能……更短。”
他深吸一口气,说:“麻烦给我五个月的止痛药。”
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撑下去。现在他还不能死。
无论如何,要撑下去。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一路的轻风,太阳也是很好的。
欧城和米凉乘坐外环公交车去郊外山上的寺庙。一路上,米凉说起她喜欢的那部电影《胭脂扣》。很久之前,她就常常提起这个电影:它好看得让人难过。欧城不大看电影,后来他却反复看了这一部。电影里,如花和十二少相约殉情,“如果来世忘记了彼此,记住这个数字,三八一一,来世便好相认”,欧城理解了米凉那句怪异的评价,好看得让人难过。
“你相信有下辈子吗?”她忽然问他。
他一怔,“没有想过。”
“据说真的会有前世今生呢。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很多小孩对于自己前世的记忆,是美国的大学教授研究的。如果,一个人的死亡是意外的、突然的,而且这个人对人世间还存有相当大的眷恋,那么他的意识很可能还继续存活,然后灵魂转世。”
欧城一副听故事的表情,“你真信?”
米凉点点头,“我信啊。”
“傻丫头。”
“《胭脂扣》里面,如花为了前世的恋人,变成女鬼来阳间找他,最后却发现他没有死。以后,如果我比你先死,我要变成鬼来见你。”米凉一笑,“到时候,你可不许害怕啊。”
“不会。”他虽是听故事,却也还认真地应她。
“那如果你比我先死,也要变成鬼来找我。”
他心里一颤,一个“好”字哽在了喉头。一路上,他一直在酝酿,怎么跟她开口说,他不能继续像这样陪着她了,他能做的,就是来接她回去,然后再离开。
然后,再离开。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像一根针横在心间,疼得真实而深切。他开不了口。
米凉继续说:“如花找到五十年后的十二少,发现他已经老得不行,穷困潦倒,对往事已经淡漠。始终还是悲剧啊。欧城,如果以后我变成女鬼来找你,你不准忘记我。”
他想,如果这世间真的能够凭借意念变成鬼魂,他就不再惧怕死亡。可惜,万事总难为。但她这样认真地要他答应,他也就只好轻轻点头。
她满足地靠在他肩膀上,“你信不信佛?”
“不信。”
“命呢?”她又问。
“信。”
她眼睛转向窗外,忽然觉得世界对自己怎么那么好。他心里却还想着她说的变鬼的事情。他在潜意识里一直知道,自己会比她先死。现在他活着,她就可以为他找遍天涯海角,如果他死了呢?她该去哪里找他?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阵空旷的悲凉。
到了寺庙,他照例去求了一签,那上面用泰文写着:“忽生忽死,忽来忽去,忽开忽落。枯荣,有时有时。”他看过了,没有放在心上。
米凉没有拜佛,却在一面许愿墙上捡了两块牌,递给欧城一块,“在这个背面写下愿望吧,挂在这里就会成真的。”
欧城接过来,淡淡一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的。我从来不信。”
“这上面的这句泰文,我还是看得懂的:‘愿望牌’。就是叫人许愿的嘛。我说灵就灵的,你快写。我也写。”
正说着,一个长袍慈祥的师父走过来,对两人浅浅地一笑,“很早就看见你们进来,以为要去拜佛的,却在这里拾起了许愿牌。”
欧城笑了笑,“师父,我以前每次来,都会去拜佛。”
“心中有佛,就不必求佛。”师父道。
欧城轻轻点头,双手合十对这师父行了行礼,“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求佛保佑。”
师父又一笑,却不答话。
欧城又说:“我原本是怯懦的人,却不得不经受很多折磨,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在这么多年以后,我却终于想逃避,终于想求个安稳,但是恐怕来不及了。”
“心中宽大,我们就都可以成为‘渡过去’的人。”师父说完,转身走了。
两人在许愿牌的背面写了各自的愿望,挂在了同一处,这时月亮已经冒出了头。
他们离开的时候,在门口又看见师父。
“师父。”欧城微微颔首。
“年轻人,我在你眼中看见怨。”师父笑中带着慈悲。
欧城一怔,又无奈地笑笑。
师父又说:“以前你也常来。我记得,那时候你眼里不仅有怨,还有戾。今天再见你,你眼中的戾气像是看不到了。”
“师父,我还记得你说,江有多宽,心有多宽。这么久以来,我把自己的心放得比江还宽,但是离渡口,还是很远。”欧城说,“我也深知,那是因为自己欲望太重,罪孽太深……而且,我已经来不及了……”
师父对着欧城一笑,指了指远空的明月,说:“年轻人,你看,手指明月是禅。手指不是禅,明月也不是禅,手指明月的过程才是禅。”
欧城定定地看着那一轮明月,回头对师父说:“谢谢师父。”
两人辞别了师父,坐最后一班车返回市区。窗外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田间穿梭,好像一盏盏虚弱的禅灯。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她已是流萤。
“以后等我们老了,说不定还会来泰国,来这个寺庙,看看当年写的愿望是不是实现了。”米凉说。
欧城忽然觉得一阵害怕,他从她口中听到“以后等我们老了”,像是听见了某种拼了命也抓不住的东西。和你一起垂垂老去,这辈子是不能够了。
“丫头……我恐怕……”他想说,恐怕不能陪你太久了,送你回去,我就该离开了。但是他说不出口,怎样也说不出口。他于是轻轻叹一口气,问她:“丫头,想知道我写的那块许愿牌,背后是什么吗?”
“是什么?”
“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以后,就不灵了。”他学着她的口气。
他的声音忽然模糊了。她感到周围再次寂静下来,又听不见了。她知道他还说了一句什么,却没有听见,于是只好对他微微一笑,就不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