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无论何时何地……
他颓然背倚树干,颦眉蹙頞,心含悲伤,逐风送叶,愁绪难断。
是他亲手打破了自己的承诺,毁了唯一的温暖,将一切美好化为齑粉……
往昔种种,都已无法挽回……
正自万念俱灰,倏尔觉手中一片粘稠湿腥,摊开一顾,竟是一抹触目惊心的鲜红,宛若彼岸魔花在手心妖冶地绽放,瞬间刺醒了他的神经!
这抹血迹纯澈新鲜,在暖风中散发着腥甜的气味,细觉之下,竟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淡雅馨香,如此之熟悉,以致魂牵梦萦,朝思暮想。
这香味的气息,竟是与心系之人如出一辙!
他猛然忆起桥上遇到的女子,虽然她的脸被帽子遮掩,未能完全窥睹,但他却看见了她的笑,那样的微笑绝无仅有,那种纯净无瑕只属于她!
该死,她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没认出,他怎么可以错过她!
他心中懊悔万分,如狂风卷地般疾掠而回,一路烟尘一路殇。
苏州护城河连通京杭大运河,此时河上百舸争流,舳舻千里,俱是去往五湖四海的各路船只,码头上人山人海,来往者络绎不绝。
我立在河岸码头边,淡眼岸前江流万古奔,苍茫云帆,梦如清风一缕断。
不知此日离开,日后是否还会回到这如诗如画的江南。
流觞拳的伤虽未能治愈,但在沧澜治疗后,已经有所缓解,能延续三个月的寿命,我断不愿再与苏游影见面,只望能好好享受剩下的时光。
河对岸的主城沐浴在日色下,依如千载璀璨的画卷,淡妆浓抹总是韵。
一艘去往扬州的渡船徐徐靠岸,身边一行人流陆续登船而去,喧阗不尽于耳。
罢了,随遇而安吧,回扬州倒也不错。
心下思定,我即随在人流后,眺了眼对岸古城,毫不犹豫地一脚踏上船板。
便在此际,空中陡然落下一道尖叫,惊得众人频频抬目,竟是一男童从桥上失足坠下,四下随生一片吸气声,桥上露出妇女惊慌的面孔。
男童疾速下坠,眼见着便要跌入河中,我无暇细虑,霍然自船上纵身掠起,雪白的斗篷在半空翻飞,轻盈恰似一片飘雪,右手平平递出,及时接住男童,双足在桥身上连踏两步,即又翻身纵上高空,飘然落于桥上!
桥上的妇女慌不迭奔上前来,一把抱过我怀中男童,含泪辞谢不迭。
我清淡付诸一笑,然这一番牵动,浑身筋脉顿时齐齐剧痛起来,内里真元大乱,我只觉头晕目眩,足下虚浮飘忽,便想抓住桥栏以稳定身子,熟料竟一手落空,登时重心不稳,冷不防向后翻出桥去,就此向桥下河道跌去!
“姑娘!”
妇女惊惶的喊声遥遥落下,顿又惊得众人目瞪口呆,一片日光不化的凝重!
我此刻全身麻痛,再无力动用真气,只得任自己似落叶般飘坠直下,风声在耳畔呼啸,万顷碧空在眼前愈渐渺远,惟有妇女焦急的面容清晰入眼。
我不由暗暗苦笑,真是自作自受,但愿河水不要太冷。
河上清风徐来,雪白轻纱伴着斗篷曳曳飞扬,三千青丝在空中舞成泼墨,被皎然日华映照,恰似姑射神女从天而降,别有一种惊心动魄!
此时此刻,石桥上下,河道两岸,众人纷纷探头顾盼,不谋而同地觑着那缓缓飘坠的白影,刹那间如被攥紧了心弦,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
四下倏尔掀起一阵惊呼,众目睽睽之下,一道身影自内城河岸飘然掠出,闪电般划过河道上空,于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半空飘坠的纤影!
正自闭眼认命,不料倏然落入温软怀抱中,迷茫间睁眼流眄,迎面映入一双寒星也似的眼眸,那份彻骨的幽冷,连千年寒霜都要为之逊色。
睇着少年冰冷无色的俊颜,我霁颜莞尔,“哟!真巧啊!”
晨曦淡淡挥洒而下,将他的影子投落在我身上,恰如晴天梦影一般。
他冷冷俯视着我,白衫蓝袍在风中扬成飘渺的画卷,清逸的额发飘垂,几乎遮没了眸底潋滟的神光,字字惊寒,“为什么不辞而别?”
微微侧首,看落花流水窅然去,我淡然启唇,“放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我不准你走!”上方袭来一声厉喝,他凌空一旋身子,抱着我掠回桥上,冰眸凝瞩不转地觑定我,“既然让我找到你,就绝不会再放你离开!”
迎着浮阳愕然返顾,冷不防被他目中的决然慑住,我压下心底的慌乱,竭力欲从他怀中跃出,却怎奈他双手抱得极紧,不容我挣脱半分,却反引得自身痛楚连连,尺景间已面结清霜,冷汗淋漓,晶莹恰似琼玉散缀。
见我虚弱痛苦之色,冷流云薄利如刃的剑眉似蹙非蹙,眸中冷冽之气竟似减弱三分,转而泛出流波一样的润泽,声线亦如轻风拂面般微缓,“你伤没好,不要动,我带你回连云山庄,通知苏游影来帮你治伤。”
这名字道来漫不加意,却犹如晴天霹雳骤降,生生惊煞了我,那邪魅绝情的俊颜,有如深刻入骨的梦魇,从最可怕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我益发没命地挣扎,惶惧无以复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与其让我见苏游影,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就算是死我也不想再见他!
然冷流云却不容置疑地将我紧抱怀中,垂首觑定在我脸上,眸里凝结的千载冰霜,竟似燃成了滔天烈焰,连双眼都要被灼痛,“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放开你,你休想从我眼前逃离!”
“你!”
面对我怒不可遏的瞪视,他全然无动于衷,抱着我转身向内城而去。
我心下惶急交加,任是如何挣扎皆无济于事,束手无策下,一手拔出他腰侧的星月剑,雪亮的锋刃划破空中,堪堪抵在了他脖颈之间!
无视周围聚焦的惊异视线,我睇着他洁美的下颌,淡然置色,“放开我。”
他竟丝毫不受此威胁,犹自缓步向前,漠然直视前方桥头,雪白的俊靥如古井不波,“这条命你尽管拿去,但是别想我会放开你。”
虽未奢望威胁能奏效,但少可让他略微动容,以便我趁隙逃脱,怎料他竟面不改色,步伐亦未曾停顿,倒令我始料不及,怔怔地仰望着他。
他一径抱着我沿桥缓行,完全置颈边的剑锋于不顾,冰鲜的剑刃在日光下凛然生灿,点点寒芒投射入他眸底,更衬得那冰雕似的俊颜如梦似幻。
见他全无动摇之意,我顿时灰下心来,皓腕一转,将星月剑投入鞘中,黯然垂下双目,微咬下唇,道不尽的凄苦,“你到底想怎样?”
“带你回去养伤。”
“我想求你一件事。”
“只要你开口,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会为你完成。”
“求你……不要让苏游影找到我。”
此句怡声下气,却奇迹般地让他稳定的步伐微有顿挫,然而只是一霎眼,他即又若无其事地续行,面上冰霜不改,“好,我答应你。”
千般辛酸藏心头,我无颜落色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只是……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
幽渺的声音从上方落下,一腔相思伴心语,似浮光迷梦被熏风稀释无踪。
无心细嚼他话中之意,我只垂眸静躺在他怀中,聆着他胸口平稳的心跳,任由他抱着我在石桥上徐行,心间纵有百般不愿,却不知与谁诉说。
江风吹起两人的衣袂,这笔直的百丈石桥,竟似永无止境一般。
方甫行出石桥,却闻一阵蹄声纷至沓来,却是十数个巡城的连云山庄弟子,其中一人牵着一匹雪白骏马,悉数驻定冷流云面前。
冷流云抱着我翻上白马,一手控住缰绳,吐字冰冷,“回庄。”
众白衣弟子不敢怠慢,纷纷调转马头,护在周围,冷流云一马当先,在众弟子随侍下,扬鞭而去,一行人浩荡驶入城中,一骑绝尘辞不还。
便在一行人马消隐在古城深处时,一袭鬼魅的黑影掣电而至,立定桥上!
苏游影心急火燎地寻遍周遭,却再不见那魂牵梦萦的身影,一时之间,所有的热切期盼,俱被绝望的炽焰烧得灰飞烟灭,一寸相思一寸灰。
恍惚望着桥上人来人往,他凝立凡尘喧嚣间,被风化成了雕塑,细长如玉的十指在袖中紧攥,指甲深深戳入血肉之中,掌心布满惊心的血痕。
一叶摇落一愁生,多情总遗憾,相思却无端。
一行人策马回至城北太湖上的连云山庄,随行弟子悉皆散去,各行其职,独冷流云携着我长驱直入,穿廊过院,行至事先备好的厢房院前。
冷流云抱着我下马踱入厢房,方甫将我置于案边木凳上,便闻一道轻快的脚步袭耳而来,随之飘入一抹娇小身影,亭亭物表,皎皎霞外,一袭淡青纱裳纷飞如蝶舞,香飘一缕芳魂,顾盼生姿,乃是青霜儿无疑!
“林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她似亟不可待地扑至我膝下,抓起我莹白的柔荑,梨花清白泪楚楚,无声落满衿,相思凝语咽,“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找得你好辛苦,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不好,林姐姐不要生气了……”
素手如玉,抚上少女娇嫩的玉颜,拂去那晶莹剔透的泪痕,我霁颜微笑,“不要哭,怎么会见不到呢,我从来没怪过你,你不要自责。”
她蹲在膝前仰睇着我,泪影琉璃越凄美,涟涟泪眼触人心,“林姐姐不要离开了好么,要是林姐姐的伤不能治好,我……”
抵不住心中作祟的怜悯,我连忙臻首笑应,“好,姐姐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