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干什么呢?”他凝眸笑问,清俊无双的容颜上氤氲着淡若轻烟的笑韵,恰似三春雪絮融却,黯然了满城莹然月华。
看尽了长天品山川潋滟,我漫不经心摆荡着双腿,雪衣沾忧,唯今独留桃花愁,“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觉得很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大唐天下,还有你不能去的地方么?”
“当然不是!”我微微摇头,双手轻托香腮,睇着桥下星光荟萃的河道,轻愁如梦,凉心一居,“只是……想不到哪里可以让我安心。”
他寄目夜空繁星朗月,叹不尽一腔殇惘,迷离杏眸里弥漫着一层薄薄云雾,犹若泉水倒映,“我早说过,人间是个痛苦的地方。”
“也不尽然,痛苦自然有,但更多的还是开心,这里本清美,只是因为发生了那些事才让人伤心,看来……我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了。”
“丫头可想清楚了?”
“嗯,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我想暂时一个人放松心情。”
“既是你所想,随心而为便可,愿你能找到安心之所。”
风吹落发间紫丁香,芬芳留在手掌,又恍若,似水无痕的过往。
抹去了半世愁,我心下又添一桩疑窦,“我始终有一事不明。”
“何事?”
“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的事,却一直对我那么好?”
他欲笑还似颦,俊容如雪莲般素洁淡雅,月染的眼角眉梢,依稀一江温润如玉的莹光,“我并不关心你的事,我所关心的……只是你的人。”
“那么,你究竟是知道一切,还是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很重要吗?”他含笑返顾,一眸善睐明,一笑珠灿夜,然而不顾我欲言又止,即径自絮絮道来,“你在人间的那些事是与别人共享的,我无意关注,而你自身却不属于任何人,也是我所唯一关心的……”
霜冷长河,月洒寒江,染白了他墨色的鬓发,染白了夜里琉璃梦。
共坐城边桥头,我恍惚睇观着他月下绝美的脸容,却始终看不清,亦猜不透,那杏眸里朦胧的云雾深处,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爱恨情殇。
两人桥门并坐,掬水月在手,弄香花满衣,月夜相思轻如指尖砂。
“丫头,很久没有听你的笛声了,可以现在吹给我听么?”
耳畔飘入他清润如泉的嗓音,随风漫卷落花愁,伴月华逐水东流。
我臻首默不言,取下腰间一管竹绘玉笛,就着秋月寒江吹将起来,霁波情丝绕指转,笛音一脉盈水间,千愁万斛,亦随落花之风回归忘川。
无论他究竟如何,在这大唐世界,能让我敞心而谈的,惟他而已……
一朝丹霞升,满城皆是搜寻的江湖各势力,只因新任武林盟主冷流云,下的第一道江湖令便是寻找我,各路邪派虽不与正派合流,但在苏游影的命令下亦倾巢出动,因此大街小巷皆可见探寻之人,萧瑟乱尘辗转飞。
昨晚既已打定主意,今晨我便整装出发,身着一袭雪白轻纱,为免被人识出,外面又披了一件白色斗篷,出了客栈,便径直向码头而去。
姑苏在夏光里明媚如初,和阳暖风,伴九空云淡天高,说书余音街坊悠悠低回,过往相逝路人漫嗟轻喟,道旁柳树梢头,呖呖莺声唱的圆。
我款款行于街上,将面目藏于斗篷帽檐下,觑着满城搜寻之人,唏嘘不已。
没想到仅因一个女子,便惊动了整个武林,分掌正邪两派的盟主与教主竟也如此不冷静,叫江湖怎能安宁。
更讽刺的是,不过短短一个月内,武林竟两次因我而乱套,第一次是为破晓天书与圣天令而寻找神风,如今却是因两大首领自作主张。
若是我不想出现,再怎么找也是无济于事。
一路穿街过巷,行至城边护城河,繁华似锦的古城已抛至脑后,桥对岸即是码头,桥下绵绵细水长流,两岸绿柳拂风婆娑,道不尽温柔。
踏入河上石桥不过数步,我却骤觉一股骇人心魄的压力,迎面逼仄而来!
惊异于这突如其来的感觉,我自斗篷帽中抬眸,前方桥上不远处,一抹绰约绝代的黑影,恰似一击晴天中的破云惊电,蓦然闯入眼帘!
难怪会有这种感觉,那竟然是……苏游影!
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居然遇到了他!
我登时只觉如遭雷击,骇然僵在当场,禁不住浑身一阵阵冷颤。
苏游影,这个比阎王更可怕的人,我可不敢再见到他了!
从帽中隐约窥见,苏游影正迎面徐徐步来,三千流丝散了满肩愁,邪美的面容说不出的憔悴,晨曦下瞧来更见白璧如霜,恍若随时都会消逝。
即便他此番落寞形态,却也引得桥上诸多女子侧目流眄,暗递秋波。
在他面前,万种风情皆是过眼浮华,哪及他眉角一抹邪魅。
我但觉百爪挠心,眼下可如何是好,若是突然逃离,说不定反会惊动他,不如就当做无事路过,只要隐藏得够好,他应也无从认出我。
暗自敛起惊骇恐慌,我压了压帽檐,只做若无其事地翩翩而去。
对面男子蹒跚而来,步履凌绰约,萎靡如失了魂魄般,血蔷薇似的绯薄红唇微微嚅动,似有零碎的音节隐约漏出,却是盛满了哀伤与痛苦。
我犹自凌波微步前行,从帽下偷觑着渐近的邪魅身影,心中只如擂鼓疾响,蹀躞难安,不由得默数两人距离,只觉似在数着死亡的倒计时。
三步,两步,一步……
只要能顺利过去,我便能离开苏州,不会再遇见任何相识的人。
熟悉的檀香味扑入鼻中,熏风掀起他柔滑的发丝,轻柔地拂过我的脸庞。
两人的距离,已然近在咫尺!
这一刻,他口中的呓语终于清晰地飘入耳际,令我不由为之一震!
那倾注无限悲戚与绝望的低喃,期期艾艾的重复字眼,竟是……
“飞儿……”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我们二人,路人的乱影在身边交织穿梭,却俱化为模糊的背景,惟有江水潺潺,伴着彼此的呼吸,脉脉潆洄耳畔。
日照石桥之上,黑袍白衣擦身而过,一刹那的交错,转瞬即化作南辕北辙,各行一方,永远不会再有交集,两人的世界里亦不再有彼此。
烟絮霏霏,风飘醉人香,往昔事转瞬成空,随君尽付熏风。
尚未待我松气,忽见一臂从身后闪电探来,蓦然攫住我斗篷中的左臂,那力道如此之霸道,硬生生扯住了我的身形,令我无法再次举步!
霎时间,一股烈痛自左臂火然泉达地漫卷全身,令我不禁轻颦纤眉!
糟了,难道被他发现了?!
我登时魂惊魄惕,惶然方寸大乱,几乎抱必死之心瑟瑟回首,正映入一双深邃似夜的狭长凤眸,那撩人眼波中,却有一江寂落往外流泻。
我骇得面色苍白,直想当场遁走,怎奈左臂被他紧攥手间,无从挣动分毫,只得在帽下惶恐地觑着他绝美俊颜,一颗心重重跌入冰潭之中。
只见晨曜河光交织中,他恍惚望着咫尺间的我,失魂落魄的黯淡目光,再无往昔慑人的神彩,仿佛穿透了我隐于帽中的脸,不知落向天外何处,唇齿开合间,在风中恻然低喃,“你见过飞儿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声音轻不可闻,饱含着梦破缘逝的悲凉,声声入耳,字字针心。
江风乍起,卷起黑白分明的衣袂,相顾拂落满地伤。
这句让我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迎着他迷蒙的眸色,我唇边苒苒化开轻如飞絮的淡笑,无声摇摇头,绢丝般的秀发从帽中泻出,泛着嫣润唯美的金色光晕,缱绻掠过二人相对的眼角眉梢,消融在他苦涩勾起的嘴角。
他眸光流转黯然神色,唇角泛上一抹微笑,全无平素半点邪魅撩人,竟是蕴满了凄凉的苦涩,脆弱如琉璃盏中沉浮的沤珠泡影,一触即碎。
“她不肯见我,她不肯原谅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尺璧的修手无力松开,他转身步向直桥另一端,口中次复一次地念着同样的字眼,幽魅的黑袍逐渐荡入茫茫人海中,在桥头消弭了影迹。
目送那孤寞背影渐行远去,我心中愁思百转,乱绪千回,纵使如今对他的恐惧根深蒂固,但目睹他此般形如槁木,不免又微微不忍。
我曾答应过他,要为他排解寂寞,现今却也食言了。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开心快乐,包括他在内,但是事到如今,我已不敢再靠近他了。
他为了一己之私,逼得我生不如死,难免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他不会作任何改变,而我,却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了……
所以对不起,苏游影,我不能再陪你了,此生永不再见。
正自千思撩心,左臂骤然袭上一股剧痛,当即将我扯回现实!
垂眸俯睇,雪白的纱袖肘处,一道血淋淋的五指手印宛然在目,骇眼振心!
他的力量还是如此强大,只消一抓,手臂上的伤痕已然裂开。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即抛开风散的乱绪,继续向对岸码头步去。
河水东流,纠缠不休,忧愁几时秋。
苏游影如行尸走肉一样澄神离形,游荡过苏州八街九陌,懵懂间穿城而出,至城郊一处清湖,绿柳如烟照碧水,素节苍翠临汀照影间。
他立在湖畔柳下,观觑着随风飘曳的纤枝,思绪亦飘到了树上谈心的那夜。
与她最后一次相处便是在这树上,她用叶笛之音开启了他心之枷锁,两人共度了美好的一夜,然而现在,另一身影却已无从寻觅。
晨光透过枝叶零星洒落,泻下一地斑驳碎影,点点金芒摇落在他绝美的凤眸里,逐分稀释了那如梦的迷离,转而漾起水一般的忧伤。
正是在此,他许下了月下的承诺,那个没有遵守的承诺,那句话依然萦绕在耳畔,如针如凿,镂心刻骨,无时不提醒着他伤害她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