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转忧为笑,翦瞳中辗转秋水千波,冷流云静默旁观,素来冰冷的黑眸竟似泛上了寸许欣慰,轻袍在门口一荡,悄无声息地没入朗日下。
两人正携手笑谈一向久别景况,顿又闻一迭步声鱼贯潜入,但见三人凤表龙姿,举手投足间,均有卓尔不群之风,乃是联袂而来的扬州三杰!
青霜儿循声回盼,眼波不经意飘到白修身上,玉颊当即飞起两片晕红,旋又瑟瑟转回头来,起身就坐于身旁梨木凳上,低眉羞不胜言。
将青霜儿一瞬的娇态收入眼底,察言观色,我早知觉了七分,并不予置喙,却闻慕容清如水的清音迎面波荡而来,“四妹,可算找到你了。”
昔日阴霾荡为寒烟,我抬眸粲然一笑,“大哥,二哥,三哥,别来无恙。”
白修目及忸怩作态的青霜儿,眉飞鬓角,唇开桃花,“原来青姑娘也在。”
青霜儿低首脉脉,一双翦水中光彩滟滟,“白……白公子好。”
少女此番娇羞之态,较之平素蛮横跋扈,可谓是判若云泥,惊得三人微微一怔,心照不宣下,不约而同地笑视白修,却教后者啼笑两难分。
三人流星飒踏,几步已行至面前,朱潇探手轻抚着我的头,一片愧疚地叹了开来,“四妹,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都是我们不好。”
我淡淡摇首,淡却了连日的愁怀,徒与熏风做笑谈,“哥哥们不要自责,是我不好,一直瞒着你们神风的事,你们不会生气吧?”
白修负袖俯身凝睇我,合扇敲了我额间一记,优美唇角依稀一弧风趣如初的笑痕,“傻四妹,我们怎会生气,身份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们的四妹,我们只怪自己没能保护好你,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
悻悻埋首,我无措绞弄着纤纤十指,“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没事,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朱潇摸着我的头,笑韵温厚和畅,恰如春曦暖光一般,在心头汨汨流淌。
青霜儿忙不迭横揽过我,昂首向白修瞪着一双妙目,“不许你欺负林姐姐!”
这一问毫无预兆可言,诸人相觑茫然,白修以玉骨折扇轻挠着脑后,望天作不解状,“哦呀?青姑娘何出此言,我怎么欺负她了?”
“我明明看见你拿扇子敲林姐姐。”
白修佯似恍然地点点头,旋又合扇一敲少女脑瓜子,唇畔笑轻佻,谐意横生,“小屁孩,这是我们表达兄妹情谊的方法,关你什么事!”
少女一时语塞失措,却又不甘示弱地嗫嚅,“总之不准你敲林姐姐……”
“你不让我敲她,那我就敲你喽!”
“你!”
少女捂着被敲的头颅,气鼓鼓地瞋视白修,莹润双颊胀得红扑扑的,瞧来甚是可爱,白修却乐此不疲,变着法儿东敲西点,让少女防不胜防。
旁观三人朗若列眉,笑而不语自在闲,我正欲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却见慕容清欺近前来,清瞳中光润涟涟盈动,恍若载满了数不尽的愧疚,“四妹,对不起,三哥没用,你被困在青源山庄的时候我本想去救你,但是那里守卫太过森严,庄内机关重重,我没能找到你,不然你也不会受那么多苦。”
我愕然怔住,不意此中竟还有曲折如是,心内不禁泛起溶溶暖意,遂迎着他忧郁的清波,光风霁月地歪首笑开,“三哥有这份心,四妹就很感激了,只要三哥没事就好,要是三哥因为我出事了,四妹才过意不去呢!”
他终得以释然解颜,修眉淡描远山色,“冷庄主……对你还好吗?”
殊不料一问及此,我垂眸反复思量,一根柔指点在下颚,“唔,别看他平时冷冰冰的,其实人挺好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他眸中的一池烟波沉淀下去,却仍是抬眼浅笑,恍若整个屋内都漾滟着清透水波,“那就好,冷庄主是好人,我相信他会好好对四妹的。”
我漫不经心地臻首,未予过多留意,以致未能目见,他眸里稍纵即逝的黯然。
扬州三杰谈笑了一阵,至落日时分方别,又叮咛嘱咐一番,只道让我在此静心养伤,得空即会常来看我,便拽着依依不舍的青霜儿一同离去,将我独自留在连云山庄,我束手无策下,也惟有扼腕兴嗟,空叹交友不慎。
晨间的苍穹一碧如洗,万里长风吹落寒云,连绵的险山壁立千仞,恰如横绝天地之间的屏障,一片浩瀚无际的幽谷笼罩于茫茫云烟下。
谷底一条清溪蜿蜒横贯,两岸竹林蔓延无边,随风摇落一地枝影婆娑。
溪边蹲着十四光景的少女,一袭白纱在地上铺泻成华,嫩若春笋的柔荑浸在小溪中,映出莹白近乎透明的肌肤,清丽韶颜已有倾世天姿。
一缕清风迎面扑来,掀起少女的衣袂秀发,亦载来了竹叶的沙沙细响。
少女迎风徐徐抬首,飒然清扬的惊鸿一瞥,却令她瞬息怔愣当场!
清溪对岸,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玉树临风,立得稳若泰山,倾绝的面容已非俊美二字所能言状,风起衣袂黑发皆舞,织成孤影却伤红一片。
他纹风不动地凝注着少女,一双黑眸绝艳朦幻,辗转着依稀明光,仿似要从眼中窥入心底,灵魂玄窍的最深处,将少女出尘的冰心掠夺。
目睹少女的神识一寸寸溃散,男子润唇微启,“跟我走。”
其音清朗宛若珠玑,却隐隐蕴着天地玄黄之气,半落尘埃,半随流水。
恍若受了蛊惑一般,少女魂不守舍地立起身来,越过清溪,向男子依依步去。
少女尾随男子行于幽谷之间,登上那道屏障顶峰,便要出谷而去,身后倏然飘来一缕沧桑的声音,虽是平静清淡,却赫然有峥嵘之威……
“蝉儿,回来。”
少女被此言陡然勒住脚步,翦水双瞳中的恍惚瞬睒散去,怔怔回首顾去,攒积在眸底的迷惘,转眄幻化为雨霁云霄的恍然,“师父?!”
但见身后五尺之处,立着一个鹤发青衫的老者,颌下五缕白须随风飘动。
梦魇惊醒之际,少女慌忙奔回老者身边,瑟瑟抬眸觑向前方的男子。
清风动长发,男子流逸回转身来,双目含笑迎视着老者,“人间竟有你这样没修过仙却法力高深至此的人,恐怕普天下也唯你一人!”
老者沟壑纵横的脸上一色平淡清和,把满襟风霜尽挥散,不动纤粟声色,“你既已为人,便安心享受你的人间烟火,不要再来纠缠于她。”
男子眸底微波一动,恰似云水轻起花底浪,却是稍纵即逝,“你的卜筮之术真厉害,居然能算出我的来历,你以为你能阻止得了我?”
“老朽自认法力远不及你,但若全力一搏,要与你同归于尽亦非难事!”
男子全然不为他的言辞所动,漠然的俊靥不生涓缕波澜,无染无尘亦无烟,“她的命运该由她自己掌握,你不该过多干涉她。”
“干涉她的是你,如果没有你,她这一生会过得很好。”
“你这老头可真贪心,竟然拥有两个那么非凡的徒弟。”
男子风轻云淡的一叹,竟织出三分啼笑皆非,见老者无动于衷,一脸不容回旋之态,无奈只得转身孑然而去,余音却荡遍了整片幽谷……
“她自己会来找我的……”
因见远去的男子疏影未留迹,少女轻扯老者的衣袂,“师父,他是谁啊?”
老者款款蹲下身,轻扶少女削瘦的双肩,“他,是绝对不可以接近的人。”
少女珠眸流转,载不动的千江惑,“为什么啊?”
且将万般无奈付一叹东流,老者并不予答言,觑入少女眸中一泓纯澈的清波,过尽飞鸿字字愁,“刚刚的记忆为师会为你消去,不要再想那人,也不要与他扯上任何关系,为师能算出所有人的命,却惟独算不出你的。”
“师父说什么,蝉衣听不懂。”
“你无需听懂,这些事对你而言太过沉重,如果这真是命,为师也无法阻止,两年后你就出山吧,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
千载风云悠悠,一老一少联袂携手,又踏入了那方避世绝俗的深谷……
一梦惊醒,我蓦然坐起身,轻扶阵痛欲裂的头,方才梦境犹在脑中挥之不去。
这个梦……
梦里的少女就是这身体的主人蝉衣,那个老者便是师父,可那男子是谁?
这个梦境,应是蝉衣以前的记忆,本已被师父消除的记忆,怎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忆起以前的事?
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带走蝉衣?蝉衣与师妹流萤到底有怎样特殊的身份?
师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究竟有怎样的命运?
我只觉头顶恍若被一枚利针刺入,越是深究回想那男子,那枚针便刺得越深,越是头痛难耐,索性抛开烦思,四顾之下,映入一间清雅厢房。
对了,犹记昨日本欲离开时被冷流云找到,这里是连云山庄。
我自床上款款起身,即刻便有丫鬟鱼贯入内,伺候我梳洗着装。
居于连云山庄自是锦衣玉食,丫鬟们也七窍玲珑,然而仍有不尽人意之处。
由于流觞拳会加重伤势,虽连云山庄有诸般奇药,但身上的伤始终不见大好,不触则如常无妨,然而一触则会诸伤齐发,痛不堪忍。
冷流云于此亦是半筹莫展,惟有尽量不触动我的伤口,小心以待。
翌日晌午,朱曦当空,树荫合地,满耳蝉声,太湖畔十里柳浪闻啼莺,连云山庄深处,九曲游廊在湖上蜿蜒斗折,自成别具一格的天地。
廊下护栏上,一雪衫少女临水倚柱而坐,四名容姿端丽的丫鬟垂首侍立身后,其后不远处立着一少年,风景一角,素光细描,微扬的嘴角。
水廊围合着太湖一隅,荷边水轻点波荡,九色莲并蒂连开,花下处处飘香,游鱼花间穿行,倏尔蜻蜓点水娉婷过,非诗画之咏不足以尽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