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有童谣依稀,孩童自在欢闹,道尽无忧无虑的天真童趣。
我身披雪色姑绒斗篷,款款行于小镇古街上,雪白绫纱的一角由斗篷中泻出,随风轻轻飘曳着,承接着点点飘坠的雪絮,破碎宛成离人泪。
此处乃是洛阳附近的小镇,虽不如东都繁华昌盛,却别有几分温馨。
正值二月初,一月之中,天下风云变幻,圣天教与正派挑起事端,尤其对连云山庄格杀勿论,从不涉足中原的冥阴教,竟也参与魔教的行动,连云山庄引领各大正派,殊死抵抗两大魔教的侵袭,勉强才能获得喘息。
两方势同水火,其斗争激烈惨不忍睹,史无前例,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这武林腥风血雨中,最为无辜受累的,非平民百姓莫属。
西域亦风起云涌,鄯善国朝廷与冥阴教争权夺势,不可开交,不久前国王神秘中毒身亡,月读公主的嫡亲王兄继位,朝廷为增添实力,便批准月读请求,重新册封中原的慕容清为西域驸马,一同对抗翻云覆雨的冥阴教势力。
我怅然幽叹,淡望天外风雪三千,一种惆怅寂寥油然而生。
今年我已十八,这大唐的一年岁月,羁旅天下,秦淮的风雅,江南的秀丽,皇宫的恢弘,西域的粗犷,历历在目,却终究未料,自己竟会独自过年。
江湖传言中,不知所踪的林飘飞便成为焦点,不仅朝廷严令搜寻,于各城设置检查关卡,更有圣天教与冥阴教各派海量人手搜罗凡尘各处。
一余载,风风雨雨,寂寥孤独,形单影只。
正恍然失神间,忽觉衣角传来一阵颤动,我驻足街中,俯首望去,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身着散花秋湘色襦袄,手提一盏玲珑的兔子灯笼,一手拽着我的衣角,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片甜美笑意,“姐姐,我们去走桥吧!”
我茫然,“走桥是什么?”
“嘻嘻,走桥是我们这里的风俗,镇子外有七座桥,每年今天晚上镇子里的女孩子都会提着灯笼去走那七座桥,娘说走过后就能保平安。”
“怎么就你一个人?没人陪你么?”
她在晚霞中嘟起了粉嫩小嘴,颇为愀然不乐,“爹娘不陪我,我刚刚和姐姐吵了一架,不想和姐姐一起去,但是又不想一个人去。”
素手轻抚她乌黑的鬓发,我嫣然一笑,“好,我陪你。”
女孩甜甜笑开,牵着我的手拊髀雀跃而去,寸晷便到得镇外原野。
天边落霞与孤鹜齐飞,一条玉带河在雪地中蜿蜒,河上零星散落着七座石桥,摇曳生姿的盏盏河灯,竟将飘雪染成落樱,别有一番春光的旖旎。
此处已聚满了妙龄少女,各持一盏精巧的灯笼,一波波欢声笑语荡漾开来。
夜色初上,各家姑娘们言笑嘻怡,成群结伴地走过一座座桥,灯笼的浮光点点飘过原野,恍若时光在眼前变幻,思绪随雪絮飘落满身。
觊觎破晓天书的黑白两道的高手,当朝赵丞相委派的死士,甚有不少朝廷老臣,为免李盛因我祸国,而对我暗下追杀令,欲除之而后快。
朝廷江湖的非凡风波,引起市井流言纷纷,从此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人尽皆知的红颜祸水,导致武林腥风血雨,与朝局动荡的罪魁祸首。
我只觉得心间一阵虚无空茫,更有隐秘的不安层生。
寻找天书的奇旅让我匪夷所思,那个座主赐予我蓝莲咒印是让我解开封印,他在大唐的党羽繁多,上至朝廷,下至武林,丞相一家皆为之效命,更有波斯魔法师与鄯善国王,以及更多我未知之人,其势力简直可与当今天子匹敌!
如今武林浩劫空前绝后,皆是座主背后策划,而我正是逐步走入他早已安排好的布局之中,包括由我的失踪引起的浩劫。
人心叵测,不知在他计划之中,世间将会如何,他最终目的何在?
江湖高手与朝廷官员的离奇死亡有增无减,也正意味着以死亡字符结合而成的红月咒日渐成形,九渊封印解开之日不远,却终不知,九渊被封印何处!
皇陵石棺上的千万死亡字符中,最为显赫的十二个,与我手链符纹毫无二致,虽无法具体得知,但据死神之言,以及种种迹象,我与九渊脱不了干系!
而那句千古预言,让我耿耿于怀……
“红月咒破,九渊现世,血染天下!”
千秋万世的谜团重影,何时可解……
毫无预兆地,一阵淋漓的剧痛袭上心房,痛得激灵灵一个冷颤。
殷血渗红,甘露酿璧,纤柔掌心,盈满触目惊心的嫣红。
一月以来,舒亦枫几乎每日念咒,碎心毒咒的折磨,让我痛不欲生,千里之外的牵绊,好似对不辞而别的惩罚,又似刻骨铭心的深切召唤……
女孩拉扯着我的衣角,抬首仰视着黛螺惨淡的我,秀眉颦起一泓忧色,“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娘说不舒服要看大夫的!”
暗自取出袖中锦帕,拭净掌中鲜血,我回以淡淡一笑,“没事,走吧。”
她冁然一笑,携着我融入花团锦簇中,纤足踏桥,脚下河灯盈光,周围燕语莺声,众少女乐融融的笑靥,竟似春暖花开,映活了整个雪原。
笑,淡静地化开,蕴含着淡淡忧伤,却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还好,除夕夜,我不是一个人。
不论世事如何,最终亦只是过眼烟云,珍重好每时每刻,才能不留遗憾,其余纷乱纠葛,又何须去管……
千里之外的杭州城外孤岛,却是另一番冷清寂静之象,恍如幽冥之域。
圣天教的天城高楼中,灯烛不就,苏游影独坐窗下紫檀案几旁,望着窗外池塘幽幽,雪絮莹然,相思层生之下,执壶再倒梅花酒,一饮而尽。
他仍如往常一般,眼瞳深若夜影,神秘而邪魅。
月光倾泻在他华美的黑袍上,如水如诗,却映染着最深的凄凉。
自在飞花轻似梦,明月楼高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正当苏游影对月独酌,相思沉梦之时,暗夜之中,凭空响起一道皮靴踏地的通通声,沿着螺旋楼道蔓延而上,将这份悲凉的冷清瞬间打破!
一名黑衣弟子绕过朱漆木栏而来,匆匆步于案边单膝跪下,埋首恭谨,“禀报教主,属下今日捉得连云山庄弟子数名,该如何处置!”
苏游影被从深思中唤醒,芒刺一般的目光扫向弟子,将手中玉盏一掷,立即碎为数瓣,一字一句如同从幽冥中迸出,“还用问吗?杀!”
被弃置尘埃的无辜玉盏,宛如昭示了武林即将到来的惊风密雨。
弟子仿佛被那目光中的锋芒所摄,再也无法解脱,唯唯诺诺应声,忙不迭起身退出,却在退至楼道栏杆时,被陡然一句生生按捺住脚步……
“慢着,有没有‘她’的消息?”
苏游影举目望着窗外明月,磁性魅惑的声音,在暗楼中分外诡异,声音伤感微渺,带着玄奥难懂的意味,在这冬夜中丝丝入脉。
万千思念,只化为这一句,却是多心刻骨,道尽相思。
弟子有些为难地蹙眉,踌躇一刻,惶惶回道,“回教主,还,还没有!”
苏游影柳眉一轩,好似蕴藏着嘶鸣即崩的杀意,袖中十指紧攥,夜魅般的眸中一点晶亮闪烁,“滚,以后没找到她别来见我,否则我见一个杀一个!”
一阵枝叶婆娑,楼外梅花恍若受了惊吓,花落如雨。
弟子悚然心惊,惊慌应声而退,只剩苏游影一人,凭窗而立,夜色般撩人的目光幽邃,仿佛瞧着不知名的虚空之中。
“飞儿,你到底在哪里……”
他轻不可闻地低喃道,眸色幽然,心神亦随之恍惚。
无边飘雪细如愁,新年,对他毫无意义,寂寞,实在无法忍受。
她为他敞开了心扉,化解了尘封多年的寂寞,终究,还是离开了他……
与杭州相距不远的江南苏州,仍是诗情画意的水乡画卷,千家万户张灯结彩,琴瑟缠绵热闹,带来江南的清新韵味,唯有城西尽处繁华落尽的连云山庄,遗世伫立于山环水绕之中,纵是恢弘绝世,却徒见凄冷无言。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
武林盟主独掌诺大山庄,他双亲皆逝,又无妻子儿女,无亲无故,新年对于他而言,不见一家团聚,但见独守巨庄,百般寂寞何处消?
冷流云一身光鲜灿然的蓝白长袍,静坐紫檀书案后,正埋首端详四卷金银镶边的破晓天书,在明灭闪烁的灯光中,只见模糊飘摇的浅影。
近日来,他为抵挡圣天教与冥阴教的联合绞杀,已是殚精竭虑,几若不眠不休,却又因最后一卷天书而焦忧不已,只盼尽快完成父亲遗愿。
夜幕低垂,淡烟流水画屏幽,夜风自窗外袭入,惹寂了凉月无言。
“冷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青霜儿不请自入,一身淡青烟纱碧霞罗,脚着青靴,胸前垂下两束及腰青丝,发间两缕青碧绫带,淡妆玉颜,极为可爱俏丽。
她奔至书案前,洁白柔荑撑在案缘,倾身望着木椅上的冰雪少年,一双诱人丹凤眼在烛光中闪烁生辉,笑靥如花,“我今日刚从渝州回来,便听说你回苏州的消息,所以立刻来看你了,你和林姐姐去长安和西域好玩吗?”
素雅的熏香在屋中氤氲,冷流云放下书卷,发上银边白缎飘舞,举止之间,赫赫可见当初的俊逸冷冽,眉梢凝出几重寒冰,“你在说谁?!”
他的声音幽渺清冷,不盈丝缕波澜,仿佛从天外传来。
“就是林飘飞啊,你不是和她一起去找天书的吗?”
“我一人去寻天书,怎会有人陪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林飘飞!”
“别开玩笑了,你怎会不认识林姐姐呢,更何况……”她秀靥薄泛潮红,扭捏着走到褐木案边就坐,津津有味地品尝年糕,以古怪而微妙的目光斜斜打量着他,莹白皓腕上玉镯碰撞轻响,“冷大哥那么喜欢林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