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足下似踏浪凌波,银鞭连连挥挡之余,已如幻影般穿过了重重禁卫,于殿门处一步凌波飞燕,纵上半空,飞檐而去,身后尾随着数名甲卫。
李盛歇斯底里的呼唤,穿越了满场金戈硝烟,自身后风雷般席卷而至……
“林飘飞!你给我回来!”
片刻之间,素日宁谧安详的大明宫,宛如被沸水泼入一般,陷入翻江搅海的混乱之中,侍卫全师出动,在宫城各处细细搜寻着我的影迹。
废殿墙外,我抱臂倚坐檐下阴影中,垂眸轻瞥一眼如玉莹然的指间,丝丝流淌的鲜艳血液,嘴角的自嘲轻笑,渲染成苍白冰凉的凄楚。
或许,自生自灭,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李盛这几日已为我担了很多骂名,再此下去,恐怕真要毁了他一世英名。给个别人杀我的理由也好,至少,他们会将所有罪过叠加到我身上,那些朝中对他存有异心或不满的臣子,应该也可以泯灭些许反叛念头了,只要,他日后能一如既往地尽心理政。
我只觉胸中一阵翻腾汹涌,蓦然吐出大口鲜血,在灰尘掩盖的青石地面上,落出点点嫣红花晕,不由捂胸轻咳不止,以袖拭净唇边红意。
四顾无人,我扶墙起身,踉跄着行于梧桐林的小溪边,洗净沾染自己鲜血的双手,撕下紫缎衣裾一角,解开上衣,露出莹然如雪的左臂,一道深刻入骨的刀痕,自手肘处笔直延伸至肩,在叶缝洒落的阳光中,狰狞诡谲。
我扬手折下一根树枝,咬在口中,将衣布在水中蘸湿,小心翼翼地轻拭着臂上伤痕,一股厉痛迅猛袭遍全身,我止不住地轻颤,冷汗如雨。
当左肩血污褪尽,一个状若莲花的幽蓝火焰印记,跃然于眼底,好似破空惊电一般,将我倏然惊醒,遗忘的角落,被记忆缓缓拾回。
我朦胧记得,那日在冰凉水潭中,那清越男音,犹在耳畔……
“这是蓝莲咒印,是我送你的礼物,很快你就可以获得自由了,你要记住,千万不能死,你,是唯一能解开封印的人……”
脑中的迷雾团团堆积,肩上封禁的万古咒印,与壁画上蓝衣女子眉心手中的火焰合二为一,那晚的男子,与古井中那双未知手臂如出一辙。
我不免一阵心荡神驰,莫非那晚救我的男子,便是将我召唤过来的人?
他为何要这么做,想让我解开什么封印?
他既给我蓝莲咒印,想必这便是解咒必需的力量之一,那男子究竟是谁?为何会给我与那蓝衣女子一样的蓝莲焰,那女子与我究竟有何关联……
怔忡如梦的我,顿被一道疾速逼近的气息惊醒,惊觉有人追来,仓促间不及理好衣衫,当即一提内劲,飘然纵入繁茂枝叶间,藏身匿迹。
然而那道气息非但未逝,竟追逼至我身后,骇然回首间,冷不防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冰雪双眸,不由骇得身形一歪,从树上跌坠下去。
一双修臂紧随而来,我只觉腕间一紧,登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来人抱着我稳稳飘坠在地,双臂仍将我紧紧环抱,不肯松懈半分,耳畔传入颤抖的嗓音,“我终于找到你了,对不起,我来迟了……”
紧绷的心绪,终在这一刻释然松懈,“冷流云……”
“是我,我来救你了,都是我不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别担心,我没事……啊呀!”
他过激的拥抱引得我左肩一阵惨痛,他闻声一怔,方才眷恋不舍地放开,目及我左臂悚目惊心的血痕,瞬息骇白了俊颜,“你受伤了!”
“没事,只是一点皮肉伤。”
他双目凝定在我伤痕上,剑眉微蹙之下,脸上竟泛起了薄薄红潮。
顺目望去,但见左肩处衣不蔽体,雪白的肌肤落入林间斑驳日光中,莹润赛似昆仑之球琳,被淹流不止的鲜血沾染,平添了三分诡谲的魅惑。
我亦不禁脸上一热,手忙脚乱地拢起幽紫绫纱,却因屡屡触及伤处而阵痛连连,唇边不住抽着冷气,衣衫反倒滑落更甚,泄了大片春光。
见我措乱疼痛不堪,冷流云精致的双眉皱成一团,寒玉般的右手轻颤着伸出,似欲抚摸我肩上狰狞的伤痕,却又生生撤了回去,十指攥得青白交替,连齿缝间都透着冰冷的自责,“我真没用,竟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
我捧着绫衫,摇首淡笑,“你……能不能先转过去?”
恍似觉着了尴尬,他立即背过身去,一尾黑发在身后划过优美的弧线。
“你怎么会进宫来的?竟还不用扮成太监?”
我复蹲在溪畔,细细清洗伤口,蓝白衣袍的少年在前方倚树抱剑而立。
他身形一滞,“不是你派人告诉我,来皇宫的秘密通道吗?”
我惊诧抬首,“怎么会?我根本不知道皇宫有秘密通道!”
“是一个小太监送的书信,将大明宫密道的地图带给我,让我来宫中救你,所以我才能进宫。”
将伤口包扎妥当,我起身整理好凌乱纱衫,“那会是谁?”
“我也想知道……”
我心有疑虑万千,忽而忆起那日潭中男子说的话,道是我很快便能重获自由,难道会是他帮的冷流云?
我随冷流云在搜捕森严的宫中潜行,至一处隐蔽废殿,穿过蛛网灰尘满布的前中殿,行于内殿中,只见满殿一片颓败,却并无任何出口可寻。
只见冷流云掀开殿中积灰的锦毯,搬开一方青金地砖,将暗格内的罗盘右拧三回,一方丈余宽的地砖轰然打开,露出其下连绵不尽的地道。
二人双双跃入地道,沿途潜行而去,我犹觉不可思议,不料大明宫竟还有如此密道,连作为皇帝的李盛都不知,那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于尽处跃出,却是偏僻石巷中的一口枯井,又绕过数条巷道,最终映入眼帘的,即是朱雀街上川流不息的盛景,一如来时那般,洋溢着平民清乐。
我微微眯眼,舒心展开双臂,仰望着苍穹上的骄阳,多日的抑郁一扫而空。
终于逃出皇宫了!此生,我再也不要踏入皇宫一步!
忽闻朱雀大街上马蹄声狂乱,转首顾盼之下,却见重重人海之后,一行佩剑侍卫策马奔腾而来,为首一人右手高举圣旨,宣令传遍了整条大街……
“皇上有旨,立刻封锁长安所有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上一刻,刚刚逃离那不见天日的樊笼,心内脉脉升起的寸许欢快,却在转瞬之间,被残酷的事实击碎,化作了死寂的灰烬,随风散作无踪。
繁华如梦的朱雀大街,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肃穆卷入,皇都中转眄铁骑如云,浩荡穿梭在大街小巷,惊乱了满街百姓,直是满城风雨满城尘。
那如千百年伫立的城门,在天光日暖下隆隆闭阖,阻隔了城外的万千风景。
我只觉胸中的悲恻凄楚,如冰河破堤般汹涌激荡,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精魄,在错杂人流中颓然跌坐在地,任是旭日高悬,亦化解不了惨白面色。
为什么,他就是不放过我呢?
第一次,我痛恨帝王的无所不能!
盛景融融的长安城中,京师全数出动,于各处张贴皇榜,通告捉拿林飘飞,并于全城滴水不漏地挨家挨户搜捕,四处只见金戈铁马之象。
冷流云抱起绝望会心的我,足下雷奔云谲,穿过道道四通八达的暗巷,最至一处偏僻幽林中,但见不远处树下,绑着两匹雪白的快马。
冷流云解下马缰,抱着我飞身上马,一手牵着另一白骑,一鞭作响,闪电奔驰而去,清风将他的蓝白衣袂吹拂飘飞,自有一种清冽出尘。
“飘飞,无论如何,这次我不会再丢下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能逃出城!”
我抬眸望着他光洁的下颌,少年莹玉般的俊靥,在林间细碎日华中,恍如泛着隐隐清光一般,双眸顾盼间神光流转,如昔的松香淡淡萦绕鼻间。
我当即凝定心神,自他怀中纵身跃出,稳落于另一马背上,右手控缰策马,目光直视前方,“对,不管怎样,我们也要放手一搏,就算他能掌握天下,掌握一切,但是,他不能掌握我们的命运,我们定能成功逃离!”
齐轨连辔的少年侧眸一瞥,一线欣慰悄然流逝,“我们去哪个城门?”
“西墙北边城门,金光门,出城后直奔西域!”
为了避开满城风雨不透的搜查,我们只得于偏僻处,绕远路来到金光门,然而到此却又陷入新的困境,不由在附近盘桓,转眄已是明月高悬。
两人于城墙下清河边驻马休憩,充盈视野的,是一片绚烂鲜艳的火红,开得璀璨的枫树林中,一片宁谧似水的安静,一簇火堆孜孜高燃。
冷流云将水袋递予我,徐徐往火堆中添柴,“飘飞,你觉得从金光门出去真的可行么?倘若这里比其他城门的守卫更严,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虽然不知是否可行,但这是最捷径的办法,出城之后,去西域的水路与陆路都颇为方便。”我仰首灌下一口清水,将水袋收入包袱中,微理雪白轻袍,“还是这身打扮舒服,那些宫裙穿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幽幽环抱双腿,望着面前高窜的点点火苗,在晚风中渊思寂虑。
乍听不远处一片隆隆作响,蹄声风满长空,仿似有千军万马奔腾齐来。
我立即飞身上马,以内力凝聚河中清水,一掌将火苗熄灭,敛容正色道,“我们快走,有很多人正往这里赶来,我们得稍作躲避!”
他亦翻跃马上,持缰迷道,“你怎么知道?”
我扬鞭策马,晚风送一骑踏碎浮霞缱绻,“我失明过十来天,听力练得极佳,比普通人要灵敏,所以才能听出千丈之外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