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淡如秋水,毫无半点锋芒,却教所有人都是一怔,下意识地望向远处的突厥球手,果见他们斜睨着此间,轻蔑的嘲笑昭然于眉眼。
遭外人如此蔑视,众进士哪能忍气吞声,个个已怒得撑眉努目!
“不知大家是否愿与我同心协力?”
我在日光下伸出纤纤素手,众进士愕然怔住,却是尹筠率先将手覆在我手背上,笑得温文尔雅,“林状元所言极是,我们理应团结对敌!”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潇与赵凌寒毫不犹豫地伸手相叠,众进士顿如醍醐灌顶,亦纷纷叠手以示团结,互为相视而笑,多日来的芥蒂一扫而空!
握手宣合后,十二人即团团攒聚,由朱潇出谋划策,拟定下场打法。
进士们重整旗鼓上场,先前颓败荡然无存,取代以不可逼视的风发意气。
北方的权贵俱已信外轻毛,一脸必败无疑的颓色,没精打采地静待结束。
四面擂鼓齐响,双方又陷入苦苦争战之中,我方依朱潇计策,平波缓进地向西边运球,防守滴水不漏,配合井井有条,令突厥队无机可乘。
尹筠接过最后一手球,精准地打落在我旁边,未料对方竟早有准备,已有三人重重堵截在前,我方全然始料未及,都不由得现了惊色!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马球已运至我手,断不能错失良机。
此际场内外千众睢睢,我目色疾扫前方,腕间运足内劲,扬杆猛力一击!
一声呼啸蓦然穿空,马球竟贴着地面平飞向前,在沙地上划开一道笔直长线,快逾流星赶月,自三人马蹄缝隙间穿梭直过,精准落入球门中!
这一击乘隙捣虚,所有人俱惊得瞠目结舌,万没料我竟能如此险中取胜!
进士们一时举杖欢呼,军心为之大振,观赛权贵亦展眉解颐,大现喜色。
先前一击进球,令进士们信心倍增,接下来的对赛中更是意气激昂,互为桴鼓相应,配合得天衣无缝。
赵凌寒后卫得当,屡次挽救险况于千钧一发间,而我更是乘虚迭出,屡出奇招,之后又连进二球,于结束时险超敌队一分,获得最终胜利!
一鼓尘埃落定,霎时举场沸腾,进士们纷纷举杆欢呼,竟不约而同地攒簇在我周围,我正不明所以,便被他们倏然高高抛起,诉不尽的欢欣。
一旁的朱潇与尹筠欣慰浅笑,远处的李盛见众进士与我如此亲密,当下醋意大发,手中死死扣着酒盏,眉宇间攒积的怒意,几乎要冲霄而去!
突厥球手悉皆灰头草面,折回使臣面前,俯首跪下请罪。
使臣轻挥袍袖,命众球手免礼归座,旋望向篷台上面色铁青的李盛,抚须豁朗地笑开,“天朝的学子果然才艺双全,微臣佩服至极。”
李盛这才收回凝望我的眸色,朝使臣皮笑肉不笑,“大使见笑了。”
不易从进士手中解脱,我尚自惊魂甫定,却见进士们又不谋而同地向我拱手施礼,不免一头雾水,茫然搔首,“你们这是干什么?”
“林状元,对不起,往日我处处为难你,现在特向你道歉。”
“我也是,以前多番刁难林状元,状元却还不计前嫌,让我等心服口服,望林状元见谅……”
面临瓢泼而至的歉言,我愣了好半霎方回神,忙不迭摆手讪笑,“没、没事,我从来没怪过大家,只要你们不介意,我还想跟你们做朋友!”
愕然只为朝蕣间,众进士无不欢欣致笑,俱自愧昔日所作所为。
经此一赛,不仅消去了进士们对我的仇怨,亦赢得了他们真挚的敬重。
比赛终了,皇帝与群臣便移驾麟德殿大开宴会,进士则意外获得一日休憩。
晨间的惊心动魄安然落幕,我终得以抛却宫中琐事,与冷流云整装出发。
我换上了一袭裹腰素袍,二人来到九仙门前,只见宫墙中两扇朱门大开,依约可见其后广林葱郁,两人守在宫门左右,三人四下逡巡。
我翻出一道掌风,霎时掀起方圆十丈飞叶沙尘乱舞,趁守卫们遮眼的一寸阴,立即拽过冷流云凌波微步,神速掠入了门后千古禁忌之地。
日光在草地上投下树影斑驳,深深的蒿草长及腰间,视野中一片葱蔚洇润,幽深的密林绵延无际,不见正午的燥热,反添数分清凉与诡谲。
踏入森林不久,周围的树木便似蛰伏已久的猛兽,一齐疯狂地舞动起来,围追堵截之外,又兼排山倒海的攻袭,令我们举步维艰,方向尽失。
身畔的少年挥剑斩去突袭而来的藤蔓,浮影摇枝流目盼,扫过满林蠢蠢欲动的树木,俊眉聚起了两弯狐疑,“这个森林……很奇怪。”
信手拂开一条挡路的垂蔓,我淡淡凝眸,眉上新愁又觉,“这里的植物以动物为食,阳光雨露丰润,人迹罕至,具备天时地利人和,怎可能不茂盛?我们一路行来见到许多尸骨,都是被这里的植物吞噬的动物残骸。”
“这森林未免太过诡异,竟能主动攻击动物。”
“这也不算什么,世上神奇的事多了去,只是一般人一生都难以遇到,所以才将那些怪诞之事视为无稽之谈。在外面人类主宰一切,在这里却是植物的天地,先前没被拖进树洞中消化已是万幸,我们千万要小心。”
最初攻击的植物都已被我们消灭,是以它们眼下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在周遭虎视眈眈地步步紧随,料是欲待我们精疲力竭,再趁势围攻拿下。
“你说有办法辨别方向,可如今又怎样?”
我漫然挥舞树枝,在蔓草中开道辟路,隐隐不耐道,“真啰嗦,要怪就怪目的地不在我走动的方向上,这森林得重新整修!我们看不见树叶掩映中的太阳,植物也不断换形化影,以太阳方位和树丛作为认路标记根本行不通,就只能靠风,谁知道这林中风向也变幻不定。再说,你有其他办法吗?”
“我提议过,你自己不同意。”
我足下一提劲,飘然向后跃开,避过当空罩下的枝网,“我说老兄,你那也叫办法?用一根绳子牵着走进来,你以为你是会迷路的小孩啊,姑且不说有无那么长的绳子,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植物都喜欢恶作剧,它们会那么好心帮你把绳子留着?看你长得一副冷静的样子,没想到脑子比小白还笨!”
他微微皱眉,脚下顺势踩灭了一株食人草,“小白是谁?”
腾身避过张着血盆大口扑面的紫花,我轻飘飘落于树梢上,挥手间五根丈许雪莹冰梭画然生成,闪电打入紫花茎干中,将其扼杀于萌芽之态。
我纵落于地,花影自绽笑颜,“是某种哺乳动物,一胎生多个,一辈子不愁吃住,喜欢睡觉、吃东西的那种,它的福气可比你大多了!”
他一怔大悟过来,眉宇间升起一泓阴霾冷怒,“你说我是猪?!”
“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那个字!”
我无辜地耸耸肩,识相地脚底抹油,朝前方奔逸绝尘而去。
“林飘飞,你给我站住!”
冰冷的怒喝自身后追袭而至,少年亦凌空蹈虚,如风伴流云地疾掠追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浩瀚无际的广林中,我正自玩得不亦乐乎,熟料刚一足落下,即有一庞然大物破土而出,瞬间骇得我骨寒毛竖!
只见面前婆娑树影中,挺立着一只五丈高的青黑毛蜘蛛,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口中馋涎流坠,腐蚀了大片草地,舞足便欲扑袭而来!
追至的冷流云立时将我拽入身后,提剑以对,眸光冷冽,隐隐有冰雪之威。
纤纤柔荑在枝影下绽放,浅握少年霜白的手,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好了没?”
“不用你提醒,我随时可以解决它!”
“那好,听我口令,一,二,三……跑啊!”
我拽着他腾身一跃,避过凌空射来的蛛丝,旋即蓄足通身内力,向广林深处闪电飞奔,巨蜘蛛在身后紧追不舍,路过处掀起片片草叶纷飞。
人要有自知之明,论体积,它是我们的十倍,论环境,它比我们熟悉,与它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结果无非是沦为它的口中食。
然则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就在蜘蛛步步紧逼之时,林中植物亦群起而攻,处处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直将二人逼入四面楚歌的绝境!
两人奔跃于天罗地网的封杀中,全然手足无措,只一味逃遁,不敢停歇半刻,整片森林如狂涛般汹涌,蜘蛛渐趋渐近,将近穷途末路之境。
我已然心如死灰,冷流云紧攥着我的手,素日清冽无色的冰瞳,潋滟出耀眼更甚雪光的流华,“只要我在,会一直保护你到最后一刻。”
我心下迷雾腾升,却已无暇细嚼话中真意,一径携着他雷腾云奔不息。
就在我已萌绝念之际,忽见九重云霄之上,一只白鹤穿云破雾俯冲直下!
蓦地,白鹤冲破遮天蔽日的枝藤绿幕,过去处带起疾风狂旋,闪电从繁枝重障中钻出,伴随着漫天散落的残枝断蔓,收翼落于二人面前!
这一瞬,我狂喜不能自已,未有半分踌躇,即携着冷流云纵上白鹤背上,双翼一振之下,顿如飞箭离弦而起,险险避过疾扑而来的蜘蛛,势如破竹地从阻截的虬枝藤蔓中冲出,掠上九霄云外,将翻江倒海的险境抛诸身后!
我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随白鹤飞翔在森林高空,穿梭在茫茫云雾中,狂烈的风声呼啸过耳,脚下的山川河流,身后的万千宫阙,一幕幕掠过眼前,傲视凡尘八溟,观汹涌林涛之势,浪若倾山,心亦随之开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