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如此了……”
我下意识地望向冷流云,他已然心领神会,“我等你回来。”
我与朱潇联袂而出,却见廊中进士络绎来回,俱往宫人手中领过一套衣物,不由拽了个进士探问,“你们这是干什么?不是去接见使臣么?”
“传旨公公说要换装后去见使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相觑迷惘,只得各领一套衣物,回屋换上,却是一袭束腰交衽雪蓝短箭衣,配着青黑皮革长靴,长发高束清爽马尾,宛然一派洒脱风度。
此时已近下朝时分,若是朝见使臣,理应在麟德殿,为何会在毬场?
一众进士由传旨太监引领,经太液池南侧东行而去,路上尹筠借与朱潇攀谈,有意无意地接近我,让我不自然地躲至远处,朱潇并不知前晚内情,犹自洒然与之载笑载言,赵凌寒依是不近人情,旁若无人地独行踽踽。
穿过温室殿东侧的碧瓦红墙,即至大明宫最东边的毬场,只见方圆两百丈沙地映日生灿,北面中和殿前的大理石广场上,阶下搭建一座遮阳篷台,帝后双双端坐其中,台前文武群臣与皇亲国戚左右排坐,西侧首排坐着十数个突厥打扮的男子,俱是头戴绒帽,身着裘袍,脚蹬革靴,草原粗犷之风昭然。
众进士随太监至篷台前跪下,李盛漠然扫过伏地众人,目光却不经意地在我身上逗留,骇得我伈伈睍睍俯首,弗敢与之有哪怕一瞬的对眸。
而在东首雅席上,则是尚未回国的高丽使节,正若有所思地笑觑着我。
西首的突厥男子约莫三十来岁,体型精壮,衣着华贵,鹰隼一样的黑眸掠过众进士,抚着浓密的黑须笑道,“这些便是天朝的进士吗?”
李盛谕免礼平身,却并未予赐座,而让进士候在台前,群臣贵胄左右环峙之中,随即目视出言的突厥使臣,“不错,他们都是刚入我朝的进士。”
“听说大唐学子多才多艺,读书的同时还会研习各项运动来强身健体,想必对于击鞠定也十分熟悉,正好可与微臣这帮手下比试一二。”
此言全无征兆,惊得众进士目目相觑,哪料突厥使臣竟会突发这般奇想,然而转瞬又豁然雾解,众人换上的这一身箭衣,不正是为此而备?!
原来他们早便决定此事,所以才让进士们换装,并特意带至毬场来。
击鞠即是现代俗称的打马球,唐初由波斯传入突厥,后又传入中原,参赛者乘马分两队,持杆共击一球,以打入对方球门为胜,唐朝极为盛行。
击鞠当属突厥最盛,往往部落间争权夺势,双方都以击鞠比赛来决胜负,既可避免无辜伤亡,又能以此证明实力与凝聚力,不失为决策良法。
众进士六神无主之际,李盛犹泰然处之,一双漆墨般的英目赫烁威煞,“素闻突厥击鞠闻名天下,朕也想见识诸位勇士的风采,同时了解下我朝学子们各方面的才能,那应大使看来,这些学子中选谁对赛最合适?”
突厥使臣电扫一眼,眸中锋芒含而不露,“就让进士前十二名来参赛吧。”
一言决断,哪有进士们回旋的余地,刻下也只得听天由命,任其安排。
然如今与突厥比赛,任谁也不会不谙内情,表面虽是运动切磋,更深处则是中央与地方某方面的实力比拼,若我方挫败也无可厚非,因他们本是击鞠高手,而天朝学子却只作闲暇娱乐,但若胜出,却是为我朝争了极大荣光。
即便争胜之心人人有之,但无伦从熟练度抑或队员间的配合度,他们定胜过我们这帮散人十倍有余,若要取胜,非止是无稽之谈所能形容。
虽进士们大多对此不抱望,但无论如何也需竭力一试,以免圣上怪罪。
既然决定一搏,当须事先安排配合,而这早被皇上抛给了我们自己解决,是以进士十二人在毬场中团簇商议,素来足智多谋的朱潇大展英才,条分缕析当下形势,“我们十二个人须分三拨行动,三人做前锋,负责射门,三人后卫,负责阻碍拦截对手,其余人则负责传球,大家可愿听我安排?”
进士们正愁群龙无首,如今既有人运筹帷幄,自是喜之不迭,何况乎朱潇向来亲和近人,才智非凡,倒比我这徒有虚名的状元更让人信服。
因见众人臻首应和,朱潇笑不染尘,目色如轻风般掠过一围进士,又暗下权衡了一二,遂各分其职,连站位传法都分析了通透,着实令众进士钦佩敬仰,然而当得知我被派作前锋主力时,却又掩不住那旋踵即逝的蔑色。
既已议定,众进士便各跨上宫人牵来的白马,手执一竿偃月形球杖,于东边球门前队列而立,与西边久候的突厥球手,百丈遥相对峙!
北侧中和殿前,群臣正襟危坐,千双视线齐眺着此间,光鲜的浮景从云层中泼天泻下,照得满场碧翠鲜润,却也纤毫难消两军对垒的肃穆。
余则进士皆立在场边,屏气敛声地观望,以备候补不时之需。
比赛共分上下两场,合计进球次数多的一方,即获胜。
对于马球,我虽未切实接触过,但从书中了解不少,操作起来应不会有碍。
裁判太监在场中一挥小旗,登时场角四面巨鼓齐响,隆隆震碎了这一方肃静!
双方马队一触而发,狠命向场中央的球奔去,神速与离弦利箭仅一线之差!
哪方先夺得球,哪方便能占得先机!
突厥人打小驰骋草原,骑术早至炉火纯青之境,哪是普通中原人所能及,但凡这一发之势,那一身无匹的悍勇已全然激发出来,我方瞬间落后半截,对方不刻便能夺得马球,到时先机一失,若要逆转形势,更是难上加难!
是以,这先机,不能落入敌手。
回想朱潇的计策,我左手探至奔马颈侧,指尖着力一按,白马一声凄厉长嘶,陡然狂性大发,竟似没命般往前狂奔而去,掀起一阵飞沙舞!
眼下只拼速度,我依计点了马一处穴道,让其一瞬发狂,速度大增。
对方个个惊色毕现,我一马遥遥当先,右手球杖斜伸,抢先一击打中马球!
然而这一击之下,众人惊色未褪,又瞬睒覆上了惊雷般的骇然!
我这一击,并非直击向前方,却是反打向后方!
而候在后方的朱潇,稳稳截住了马球,又将其转打给斜后方的赵凌寒。
马球遂在我方队伍围护之中,有条不紊地四下传递,随着整个马队的移动向前徐徐运去,直让迎面风卷残云而来的敌手,瞧得云里雾里。
奔马发狂之势未止,我一头冲入敌方队伍中,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
朱潇果真深思熟虑,即便我成功抢得马球,但若孤身一人朝敌方运去,既无前应,又四面受敌,十有八九会被敌方抢去,继而功亏一篑。
因此,唯将球运给随后而来的我方,才能牢牢掌控马球运势,以免落入敌手。
击鞠,切忌个人的急功近利,重在团队的配合。
这一点,方才一鸣惊人,配合得恰到好处。
而经我此般横行奡桀,对方齐整的队伍登时乱了阵脚,恍如一盘散沙,冲入了我方队伍之中,早失了先前那股磅礴气势,全无方寸可言!
然而毕竟对方训练有素,很快即稳住了阵势,与我方激烈抢夺起来。
依朱潇的分配,我为前锋,他与尹筠为中锋,赵凌寒为后卫。
我左手猛拉缰绳,稳住狂躁的奔马,回首正见双方争夺得如火如荼,突厥队对我方围追堵截,那冲杀于敌阵中的浩荡气势,直是锐不可当!
对方紧紧围攻,不留余地,明显有些急于求成,而我方按朱潇之计步步为营,以守球为第一要任,虽前进举步维艰,却稳守球不落入敌手。
朱潇素来行事稳重,迥异于鲁莽的突厥人,我们无法以实力力敌,只能智取。
而敌方球门前,已有三人各立品字一口,只待队伍将球运来,便可一击射门!
眼见我队逼至近前,守在品阵上口的我手提球杖,只待一蹴而就!
只见球传至前头一进士手中,他却并未如计向我传来,只极尽轻蔑地扫了我一眼,竟自作主张地扬起球杆,一击将球射向门边!
我惊骇间欲去接球,却已然不及,只见马球迅疾呼啸而过,直向球门飞去!
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北处席间的宫中权贵,俱翘首引颈以待!
若这一击落石则罢,可那进士距离尚远,便欲一击射门,是以着力偏失精准,马球正巧撞上门杆,又被疾弹而回,落入后来的一敌人手中!
由此乾坤逆转,先前的百般努力,刹那间尽付东流而逝。
场上场外所有人,无不悚然大乱,那进士更是煞白了半边脸!
马球一落入敌手,对方便控制了局势,立即发动排山倒海的进攻,纵使我方及时开阵围截,却全不敌对方悍勇之势,冲杀间已一举击球射门!
登时突厥举队同欢,趁热打铁又发猛攻,而我方早先失利,由此一蹶不振,又军心泛散,早将议定的计策抛诸脑后,攻防际漏洞百出。
众进士似故意与我过不去,始终不肯将球传与我,完全将我置之度外。
北面观赛的权贵俱手心捏着冷汗,见我方连番失利,亦惟有怅叹不迭。
由此半场下来,对方已连进两球,我方仍一事无成,中场休息时攒聚一起,众进士俱是垂头丧气,互不敢视,令朱潇不知如何是好。
环视满面黯然的进士,我袅袅化笑而开,驱散了眉心郁结的千愁,“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对我不满,平日想怎样都行,但如今国事当前,输赢是小,断不能让突厥人看笑话,所以希望大家能暂时放下私人恩怨,共同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