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时惊得弹跳而起,“大哥?!”
“四弟,你果然在这里!”朱潇亟不可待地行来,惊觉赵凌寒在侧,那紧轩一线的修眉倏忽一展,含笑致礼道,“原来赵公子也在。”
我食指轻刮侧颊,茫然不谙底蕴,“大哥来这里干什么?”
朱潇一把攫过我的皓腕,不容分说地将我往外拽去,声线中掺拌火燎的焦急,“我们快走,高丽派遣大唐的使节来了,赵公子也一起去吧。”
我蓦地挣脱钳制,不以为然地撇嘴,“来了就来了呗,关我啥事啊!”
朱潇回身,一叹引得天际风翔云碎,诉不尽的惘然无奈,“你怎么对我朝漠不关心呢?”他郑重其事地觑定我双目深处,“昨晚宫中有人来学士院传消息,道是让所有进士今早去接见高丽使节,你昨晚不在,所以不知道,而且宫门又关了,我不能出来,今天就急忙来找你,进士们都已经去了!”
“哦,难怪今天没看见下朝的官吏……”我臻首豁然雾解,即又无奈地伸出单薄的左臂,“可我的衣服坏成这样了,总不能就这么去吧。”
他见状一惊,“咦?你的袖子怎么没了?”
“哎,这个说来话长,我得先去学士院一趟,换好衣服再过去。”
“那倒容易,接见使节的宴会在麟德殿,正好是翰林院附近,我先陪你去学士院换衣服,再一起去麟德殿,那赵公子是自己去还是……”
他朝赵凌寒投去探问的眸色,后者微睇我一眼,沉声,“我跟你们一起。”
我登时始料未及,浑不知不近人情的他何以愿与我们一同,但他向来捉摸不透,我亦只得付诸东流,遂与二人北出皇城,入宫城北行而去。
正是朱曦高悬,大明宫秋韵浓厚,火红的枫叶载满视野,足下白石广道连绵不尽,因着高墙重阻,便连日华都难以透入,只泻下一地阴凉。
一行人来到学士院,我让二人等候在外,自行入于厢房内换衣。
二人在门外水廊下相对而立,朱潇一双俊目始终凝盯着赵凌寒,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终惹得赵凌寒剑眉一蹙,“你盯着我干什么?”
朱潇目不转睛,笑不改色,“没什么,只是在看赵公子看着哪里。”
赵凌寒更是一头雾水,廊外水光凝粹了满眸莹华,“我看哪里与你何干?”
“你看哪里自然与我无关,我看哪里也与赵公子无关。”
门扉的咿呀轻响中,我焕然一新而出,恰见门外二人互相瞪得风生水起,不由迷茫搔首,“你们在干什么,怎么瞪得那么起劲?”
朱潇回眸展颜,“没事,我们走吧。”
出翰林院东行不远,沿着西侧游廊而行,即至辉煌气派的麟德殿。
麟德殿为大明宫国宴厅,位于太液池西畔,通常举行宴会与接见外使之所。
麟德殿两层殿基,由三大殿前后毗连而成,分上下两层,东西各为对称的郁仪楼与结邻楼,以弧形飞桥与主殿上层连通,前殿东西有游廊相连。
三人一入殿门,即有守门太监高宣,尖利的嗓音通达整个麟德殿……
“林状元,朱榜眼,赵探花入殿。”
三人联袂入殿,一径穿行至中殿,只见大殿宽广已极,壁上绘有风格万象的彩画,粱下纵挂两排水晶宫灯,明光赫烁,映得殿内光鲜溢彩。
殿北深处,一座高起五尺的汉白玉高台横贯,台下铺地矮几向东西排开,中间隔两丈宽走道,西为皇亲国戚,东为进士朝臣,视线所及处怕不有千人,宫女侍婢云绕,手提宫灯应景,各逞黛娥蝉鬓,罗绮如云斗妖娆。
台北最深处又耸起一层高阙,御座上并坐两人,李盛端坐于当中尊位上,右边女子花容月貌,一袭紫罗粹金霞影纱在灯光下潋滟流光,头戴骊珠流苏凤冠,胭脂双唇红如点朱,似有鲜血嫣润欲滴,是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皇后乃赵丞相之女,赵凌寒的亲妹妹,也是太后最为疼爱的侄女,所以才能得后宫之首的高位,久立不废。
御前西侧蟠龙太师椅上坐一年轻男子,上着银灰敝襟短襦,下着墨绿大口裤,金色镶玉腰带,头戴黑纱平帽,宛然一派高丽贵风。
彩凤呈祥锦毯铺就的玉台上,正有十数盛装的高丽舞姬翩翩,回雪腾月舞腰身,遏云裂玉歌樱唇,薄试霞绡,汗流香玉,直是美不胜收。
台边乐工或坐或跪,手捧各色朱弦玉磬,八音迭奏,飘扬出满殿丝竹悠扬。
迎着众目睽睽,三人在台前伏跪参拜,皇帝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
三人依次落座右侧进士两排,我临台坐于首排首位,左为朱潇,二人身后各为赵凌寒与尹筠,赵丞相亦为皇亲国戚,正襟危坐于我对面。
矮几上设美酒与各色糕点,玛瑙玉炉焚御香,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
满殿一对对凤管鸾笙,雉羽夔头,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触目则衣香鬓影之无穷,盈耳则瑶曲仙乐之不绝,皇家气派一洗尽矣。
高丽即为现代韩国与朝鲜的部分地区,素来仰慕天朝文化,彼此交往甚多。
隔着高台清歌妙舞,我遥遥眺向最深处的高阙,恰巧撞上高丽使节四下游弋的目色,一触之下,我只觉如遭雷击,刹那间惊愕不能自已!
高丽使节似亦已认出了我,眸光凝定在我身上,唇际漾开一色优雅笑风。
我一时竟觉如坐针毡,慌不迭收回视线,右手掩在脸侧,意图遮挡他的目光,以致引来朱潇迷惑侧眸,“四弟,你干嘛遮着脸啊?”
我一面遮挡侧脸,一面向朱潇附耳低言,“大哥,那个高丽使节我见过。”
“啊?”他惊得目瞪口呆,隐隐不可思议,“高丽使节你也见过?!”
我伈伈睍睍环顾一周,只见满座皆沉浸在台上歌舞中,全然未觉我们的交头接耳,方蹭近朱潇窃语,颇有鬼祟之嫌,“会试考完的那晚我去逛东市,碰巧遇到一个高丽人,还一起喝过酒,我也不知道他就是高丽使节!”
朱潇双瞳急缩,复向我凑近低言,“那他知不知道你是女的?”
“我在京城一直以男装打扮,他应该认不出来。”
“那你怕什么?”
“我那晚喝醉了,还是冷流云把我扛回去的,肯定在他面前丢脸了!”
“你喝醉了不就是睡得不省人事了,还能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冷流云的态度很奇怪,肯定是我醉后做过什么了……”
两人埋头窃窃私语,紧密凑挨一起,全然置此隆重宴会于不顾,殊不知高阙上的帝王,正隔台鸱视狼顾着我们,英眸里若有熊熊妒火高燃。
正自说得难分难解之际,冷不防一道声音横空出世,从背后陡然插入……
“你们在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二人齐齐一惊,蓦然回首,却见尹筠正伏身贴在咫尺间,眸色在两人面上不住逡巡来回,一股子沛然磅礴的兴致,如风吹野草般猛增迅涨。
我不禁猛吸一气,朝他骇然戟指,“你、你什么都听见了?”
他双手一摊,色作无奈,“听见你们说话,但没听清说什么。”
两人不由暗暗舒气,我旋又怫然不悦道,“不要偷听别人的隐私!”
“你们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悄悄话,还怕什么隐私!”
我正欲不忿驳回,倏尔台上乐停歌止,高丽舞姬已如飘云般向两侧联翩撤下,满座始从沉醉中回神,纷纷称奇赞妙,由是语笑喧阗开来。
高丽使节又含笑微瞥我一眼,惹得我一阵寒颤,遂又望向御座上的李盛,面上拂起一缕带笑春风,“不知敝国的表演,皇上是否满意?”
李盛端坐软褥铺就的长金椅上,七彩翟纹的明黄龙袍,在五色彩灯下流光溢彩,映得英凛笑容益发耀眼,“让使节费心了,朕很满意。”
高丽使节翩然离座起身,接过侍从手中的捏丝戗银五彩锦盒,垂首呈给座上李盛,行止恭敬得犹如天衣无缝,“这是敝国进贡给大唐皇上的礼物,是大唐玄奘法师圆寂后,流落到敝国的一颗舍利子,现在物归原主。”
举座哗然大惊,此贡品当真非同小可,天竺取经的唐三藏闻名天下,圆寂后留下诸多舍利子,虽大多供奉在大雁塔,但仍有部分流失不知所踪,每一颗不仅为佛家至宝,亦为不可多得的奇珍,高丽竟肯进贡,足见诚意真挚。
李盛满意点点头,打开五角紫金盒盖,皇后好奇凑近流眄,只见盒中躺着一颗鹅蛋大小的晶莹青金宝石,色如碧天含云,恍若有水波盈动。
因见李盛将锦盒慎重交予侍立的太监总管,高丽使节立定御案前,恭谨微躬一礼,举手投足间端方温雅,“臣下从小习得大唐文化礼仪,这次有幸来大唐学习,臣下有个请求,望皇上能批准臣下入贵朝为官!”
此番话铿锵有力,却无异于晴天霹雳骤降,满座都为之悚然,上一刻的谈笑风生,转眄间便化作了如死的僵凝,李盛的黑瞳陡然凝缩!
这一空穴来风,任谁也始料未及,虽表面上堂皇正大,但实则无异于派入我朝的间谍,借此了解大唐的朝廷局势,趁机暗地拉拢势力。
虽异邦人入朝为官在大唐甚为常见,但必须经过两国缜密的商讨才能决定,如今他冒然提出,倒让人无所适从,我们若毫无理由回绝,必有损两国关系,反之朝廷机密则很可能被他窃取,对大唐来说无疑是个隐患。
满场噤若寒蝉的当口,赵丞相倏然自席地软垫上立起,朝李盛拱手一揖,炯炯神目中流出微妙的精光,“微臣有一办法来决定此事。”
一番削金断玉的不明之言,众人面面相觑,李盛追问,“什么办法?”
“不如让使节与朝中一人比试,倘若使节得胜,便证明使节确有非凡才能,足以为我朝效力。倘若未能得胜,则证明我大唐的人才更适合在本朝为官,便请使节不再谈及此事,且两国关系持续友好,皇上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