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我竭尽全力,却分毫无法阻止漫天书册乱飞之势,捉襟见肘不可避免,已有不少书册不及挽救,我只觉似急杵捣心,毫无喘息之机。
束手无策之下,我看准一书飞处,旋踵间飞掠疾至,龙爪手批亢掏虚,疾霆不及掩目地扣住那进士脖颈,敛眉怒目,“给我住手!”
跟这些人玩根本是自找罪受,只要抓住罪魁祸首就没问题了!
那进士却不受威胁,得意地向我左侧努努嘴,狐疑下转眸望去,却见一进士正立在外面,手捧一盆黑黝黝的墨汁,霍然向书架泼去!
我登时惊骇了满面,丢下此处进士,当即闪电掠去,却只见那浓黑的墨汁在半空散逸开来,宛若鼓吻奋爪的鬼魅,势要吞噬那一方净地!
眼见措手不及,我仓促间一把撕开整幅左袖,劈手掷了出去!
雪白的袖布笔直飞旋而去,如同一面转到极致的风车,抢在书架之前堪堪截住墨汁,飞旋间沿途将洒空的浓墨尽数收入,端的是滴水不漏!
我跃空翻落前方,接过飞至的袖布,裹了鼓鼓一囊的墨汁,抚胸暗呼好险。
然而一颗心尚未落定,忽有一抹飞影自眼前呼啸而过,随之尽处响起一声沉闷碰响,那物似是折了方向,又在另一头带出一声碰响,这般此起彼伏传递开来,蔓延在书架间各个角落,蝉联往复无有穷尽,又毫无章法可言。
我顿时只觉胸肺间怒涛汹涌,犹如浩荡悬河之水,输泻跳蹙倾天而来……
这些令人发指的进士,居然玩起蹴鞠来了!
随手将一囊墨汁抛至窗外,我凌步蹈虚掠上书架顶,视线急急四下逡巡,锁定倏忽穿廊而过的鞠球,立时身形如利箭般冲出,疾追而去!
怎料未待我企及,鞠球又被守在前方的进士一脚踢飞,转折穿入另一横道中,我即刻尾随而去,却见前路上人影一晃,又一进士严守以待!
鞠球被接二连三踢传,在各书架间横窜纵飞,令我倾尽全力都追之不迭,众进士徘徊在横纵交汇的岔口,玩得不亦乐乎,全无偃旗息鼓之意!
我内力耗得七七八八,再无力追逐脱兔般乱窜的鞠球,不支山穷水尽的纤躯,颓然倚在窗边,如脱水游鱼般剧烈喘息,颊边热汗淋漓如雨。
就在此际,忽闻身后“呼”的一声风啸,某物正飞速朝我背后直袭而来!
形势不容我细想,出于习武者本能,我当下反身一道旋风踢,瞬将来物踢得倒飞出去,后追而至的一眼,却如惊雷般震得我通体一颤!
只见那被我踢开的鞠球,正卷着呼呼的疾风,超尘逐电地飞向一列书架!
我刹那间惊骇欲绝,不顾一切地飞纵而去,身形已快至极处,然而鞠球飞掠之速远有过之,又携卷千钧倒海之力,蓦然撞上列首书架!
那书架不堪受此雷霆大力,猛然向后倾倒,又压倒了第二个书架,后面的书架紧接着重蹈覆辙,只听得“哐哐哐”的碰响连作,一个个书架顺次倾倒下来,宛若一道恢弘的波浪从头泛至尾,一整列书架就此层层压倒在地!
架中书册纷纷扬飞开来,仿若雪片般没头没脑地四处乱飘,狼狈撒了一地!
我登时倒吸一气,一股凉意火然泉达地流窜通身,顷刻间封冻了四肢百骸!
可叹此种场面不足挂齿,这一踢的余威远不止于此,自撞倒第一个书架后,鞠球又被弹飞开来,在三面墙上各弹一记,竟在另一头好巧不巧地又撞上书架,整整一列书架又如先前般次第倾倒,令众进士都瞪直了双目!
鞠球仍对惊天连击意犹未尽,又在墙上连番弹跳,竟联翩撞倒了一列列书架,其轨迹之巧合令人咋舌,惊得众进士纷纷从走道中窜逃而出!
鞠球迅极快极,根本无法捕风捉影,只得眼睁睁地目睹书架一波接一波倒塌,直至最后一个书架尘埃落定,满楼徒剩书册纷飞,尘烟弥漫。
一切不过须臾间事,让人完全应接不暇,其惊心动魄骇人至极,壮阔前所未有,所有人均目瞪口呆地望着惊天一幕,早失了反应之力!
没了书架的阻拦,鞠球有气无力地弹跳数记后,终于不情不愿地落入地上一塌糊涂的乱堆之中,至此,满楼整整三百书架,无一幸免于难!
面对满楼狼狈不堪的乱象,我早僵化成了石雕,只觉得耳中如有千万只蚊虫嘤咛,一记记丧钟在脑海中回响,宣报着末日的倒计时。
众进士纷纷围了过来,在我眼前不住地晃手试探,相觑间一色无奈。
怎奈屋漏偏逢连夜雨,失却了书架的障碍,视线在此刻畅通无阻,那堪称画龙点睛的一瞥,却将物化成石的我,一瞬间敲碎成千万残片!
众进士亦为之骇然,只见当中旋阶之上,端端正正立着两道身影,浓黑的墨汁洒了一头一身,却纤毫无损其傲睨江山的凛凛官威,五官在泼墨下惟能辨依稀轮廓,但那辉煌神秀的官服,却毋庸置疑地昭示了两人身份……
正是去而复返的户部尚书与账库主管贾大人!
此际情势微妙,广室中若燃着一星暗火,一经挑拨,即会燃就成滔天烈焰!
贾大人虽满面浓墨,却仍掩饰不住眉宇间密布的铅云,当下戟指向我与一众进士,连齿缝间都似冒着熊熊怒焰,“你们谁泼的墨?!”
众进士当即同仇敌忾,不谋而合地齐刷刷指向我,怒得贾大人髯须直颤!
一惊之下,我瑟瑟咬住右手四指,原来他们是被我扔到窗外的墨泼的!
真相早已一目了然,贾大人手中正攥着一幅饱蘸浓墨的袖布,犹有墨汁一连一续地滴下,全场独我的左袖不翼而飞,徒见单薄的里衣长袖。
迥异于贾大人的怒不可遏,户部尚书犹是一成不变的从容,双眸洞幽烛微,扫遍满楼狼藉,终望定我们一干人等,“谁弄倒的书架?”
一阵阵寒噤涌袭全身,众进士指我的一只手尚凝在半空,当下又齐齐将另一手指向我,每人双手俱指定我立锥之地,令我全然无所遁形!
我悻悻咬着手指,朝尚书尴尬笑了笑,足下碎步轻挪,缓缓蹭出众士的包围,怎焉他们的指向亦随我移动,让我如何也逃脱不了众士所指。
户部尚书敛目收容,浓墨覆盖的面孔不盈半缕异色,言下虽是轻描淡写,一段官威却跃然于眉态眼风间,“把这里复原,收拾好后才能走。”
于是便在众士瞩目中,尚书款步上楼而去,贾大人近乎践踏般发狠踱至案边,取过一应书册,瞠目怒瞪我一眼,即又怒发冲冠地下楼而去。
众进士叹得凤翔云动,逐个拍肩以示安慰,方三三两两鱼贯撤去,徒留我独在一室狼狈中怔愣如雕,任是窗外秋光明媚,亦无从化解纤栗。
败叶飞破清秋,随着清风从四面雕窗缱绻卷入,拂散了一环环无形的萧索。
微微仰首,将鼻端的酸涩尘封入心底,只化作一叹了事,我黯然行至西北首,将斜倒的书架逐一扶起,随即埋身整理横尸遍地的书册。
我不免自怨自艾,要怪就怪我力气太大,那一脚踢得太出神入化了。
满库三百书架,也不知其藏册有几万卷,每本都务须放回先前对应处,即便书与架上均有标示,但要整理如此海量书册,光想就头皮发麻。
庸庸碌碌整理下来,半日已在忙乱中荏苒而逝,浑不知楼上众官何时离去,未觉旋阶顶上有一道目光藏在黑暗中,暗窥我的一举一动。
窗外的日光被夜色吞没了影迹,徒留燕雀犹自悲西风,半轮银月挂在东庭梢头,将婆娑枝影摇曳在琉璃窗纸上,五盏水晶灯燃在楼内各处。
一阵晚风卷着秋夜的微凉悄然入怀,我激灵灵一阵冷颤,遂将四面雕窗悉数阖上,手携一盏水晶灯,拾过一摞书册,一一对应搁回架上。
睇着方始复原如初的第一列书架,我空自黯然凝殇,即开始第二列的整理。
倏尔一道步声从旋阶上蔓延而下,潜至左侧一列书架前,霎时吸引了我缭乱的神思,流眄微睇,不由唬得一跳,“你怎么还没离开?”
但见赵凌寒径自拾起地上书册,又提过一盏灯,起身将书册逐一对标入架,黝黑的面庞浸润在荧爝之中,却依无法消融那份侵肌锥骨的森冷。
这一举当即将我怔化,难以置信他所作所为,逾刻敛眸收神,转而埋首于静夜暗影中,茫然不得其解,“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爹不是……”
“与我爹何干?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人的做法。”
我不由得稍稍一怔,回眸映入他认真故我的侧颜,只得将满腹疑云齐之天外,旋复埋头苦理,却始终有一江惘然,于深沟大壑之内跌宕不眠。
没想到他倒不像他爹那样坏,既然有人帮我就随他吧,能省点力也好。
户部二楼的灯光彻夜通明,两人在昏暗中理书万卷,不觉时光流水而逝。
二人通宵达旦整理书册,终在天明日朗之际,将账库复原完好如初。
我释然长出一口气,虚脱地倚着列首书架而坐,右手捶打酸痛不堪的左臂,一叠叠困顿如盘丝般牵住了意识,连双目都昏然恍惚,不由哈欠连天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了,否则我还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
赵凌寒依坐在我右排书架下,素白的雅士襕衫载了一宿风尘,与他的形色格格不入,寒眉间无半丝暖意,“你不用谢我,我只靠心情行事。”
空对他乖戾的秉性束手无策,我四顾宁谧的广楼,却有一桩疑窦添上眉角,“咦,奇怪,这时候早该下朝了,怎么还没见户部官吏回来?”
“不知道。”
就在此沉寂的当口,忽闻一迭匆忙脚步声绵延而上,只见从旋阶上飘来一道人影,一袭素白襕衫飘曳如飞,修眉俊目,自有卓尔出群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