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敢向村民打听白猿的妻子,恐怕我们的任务被人识破。不过白猿一定早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了,但他对我们还是殷勤款待。全席由始至终,欧阳将军是焦急万分,白猿也仿佛显出来曾绑架将军的妻子了。
突然间,我们听见女人尖叫一声,将军听出是他的妻子,立刻站起来。原来别的女人正忙的当儿。将军夫人看到了逃跑的机会,刚一跑出来,又被别的女人拉了回去,她一看见丈夫,就扑到他怀里,哭得好可怜。将军极力安慰她,叫她先要安静,白猿只在旁边观望。
“这位夫人是我的妻子。”欧阳将军说,静待不测来临。
“不,不是!这件事情不好办哪。”白猿假做吃惊说。
“酋长,我来到贵处,像个朋友;我离开贵处,也要像个朋友。你一定要让我把妻子带回去。”
“我既得之物,永不给人。你若不能凭本领把她带走,她就是我的。我不能平白退回去的,太不吉利。”
白猿的脸,突然显得狰狞可怕,手按刀鞘。
“卫士!”他喊了一声,卫士们立刻抽出了刀。
“别忘记,我是你的客人。”欧阳将军斩钉截铁地说,眼睛盯着敌人,他知道对客人优厚礼貌,是土人们一条极严格的规矩。
白猿的手又垂了下来。他走到将军跟前说:“这件事情发生,我很抱歉。不过我在敝处统辖,正像将军在贵处一样,我劝你不要想把她抢回去。可是,你是个神箭手,是不是?”
“马马虎虎吧!”将军傲然说。
“那么,明天,依照我们的规矩,正正当当地解决这件事情吧。”他说着走近将军夫人说,“没解决以前,你还是归于我。”
夫人怕得颤抖,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将军跟她说:“这不致像你看得那么不得了,我总会想法子把你弄回去的。”
夫人由女人们拉了进去。后来气氛一直很紧张,言谈也很勉强。可是白猿的样子好像良心上没有什么不安,言谈举动仍然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我们当然知道土人抢亲的风俗。
他解释说:“我这些女人弄来是给我自己的。如果一年以后,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我就把她送给别的男人。将军你知道我们的风俗吧?”
他还接着讲解:在他们这些种族之中,姑娘们在每年一次择偶跳舞中选择丈夫,选定之后,先同他到山里去,住在一起,过了一年,生了孩子,才回娘家看父母,这时才算已经结婚了。如果不生孩子,婚姻算不成,明年新年跳舞,再挑选男人。这样一直下去,一直到受孕,或是做了母亲为止。
将军倒吸了一口气说:“若有女人不能生孩子呢?”
“如果轮流调换,很少不生孩子的,要是真不能生育,就没有人要了。所以,从另一方面看,使人家母子分离就是犯罪。男女结婚,就是要孩子,丈夫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最后说,“你看这里这些女人都做了母亲,她们都很幸福。”
第二天,情人比赛的消息发布。为了这个特别时机,白猿下令在比赛前先举行一次择偶跳舞。男女和孩子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早晨,青年男女们,因为这个跳舞马上就要举行了,喜欢得不得了,抛弃了工作,穿上了过节的衣裳,一同漫步。一场择偶跳舞往往继续到深夜,到了深夜,配偶已经选择妥当,一对对离开舞场走到森林去,这场跳舞才算完毕。年轻的姑娘们得意扬扬的,成群结队的漫步过去,东瞧西望,向青年男子微笑,费心考虑,究竟挑选哪一个同过一夜呢?
大概四点钟左右,比赛才开始,白猿和他的妻子孩子们一同出现,欧阳将军夫人羞容满面,也夹杂在里头,白猿身披象皮战甲,状如坎肩儿,扬扬得意。风吹日晒的脸上,深纹在阳光中显得很清楚,腰中的刀鞘里伸出两把刀柄,用白银线缠着,用得久了,显得很光滑。他兴高采烈,俨如帝王。
跳舞开始得很随便,秩序也不怎么好,鼓手们坐在场子中心,敲蛇皮鼓。一根五十多尺高的旗杆周围,另有两个人吹长角,长约有五尺多,状如喇叭,吹的是长而低的调子,大概可听半里远。老头儿们用枪在地上捣,姑娘们手拉手成个圈儿,围绕着旗杆跳舞。绣得很讲究的红嫁带,在身边飘飘摆摆的不停。每个姑娘都有一条红嫁带,自己极尽工巧绣好的,母亲们站在圈儿外看,青年男子站着一圈儿欢呼鼓掌。姑娘转过的时候,若看见自己喜爱的男子在身旁,就同他抖动那条红嫁带。如果男人也喜欢她,就拉着她的带子跟着她跳。一直调情、打趣、嬉笑、歌唱。这样,成双结对的越来越多。男人们在外圈跳舞时,才拉着自己舞伴的红带子。
欧阳夫人在旁观看,如痴如梦。欧阳将军越来越不耐烦,白猿却看得很高兴,欢笑饮酒,一心无牵挂。因为事情落到最坏的地步,他不过失去一个妻子而已。
白猿后来对欧阳将军说:“我知道你是一员大将,我不愿有滴点儿的不公平。让我们遵照我国的古礼来比赛,优者得胜。”
白猿同他的一个妻子借了一条带子,用来说明比赛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时才用的。带子有四五寸宽,上面绣着一条蛇,把这根带子系在杆子顶上,谁的箭射进蛇的眼,谁就要那个女人。
那根带子现在已经系在杆子上头了,正在风里懒洋洋地飘动。男人、女人、孩子们,全都站在杆的周围,看这场热闹,这种比赛的确是千载难逢的。
白猿问道:“你说怎么样,我们离一百步远?”
将军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这是个小目标,并且在天空中乱飘。射得中也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绝技。将军把最好的弓箭拿了出来。群众站在远处,鼓不停地敲,气氛紧张热烈。欧阳夫人现在知道,他能否获得自由,全看她丈夫的箭法了。他需要射三箭。
欧阳将军是个老射手,曾在远处射过飞鸟。但是鸟总是一直向前飞的。他瞄准旗杆最近处那条蛇的颈部,“嗖”的一声,由于长旗飘动,没有射中,飞到远处去了。
“你没有仔细看看风啊!”白猿批评说,显然愉快之至。
第二箭运气好些,箭射中带子,贴近蛇的脖子。
白猿喊着:“好哇!再射一箭。”
最后一箭完全没中。
白猿现在迈步向前,把弓弦拉得铮铮地响,长弓在手里好像小玩艺儿一样。他今天很高兴,今天能和一位中国大将较量箭法。他先站好,稳着不动。箭在弦上,待机发射。侧着头,一会儿的工夫,全神贯注在眼上,眼睛盯在目标上。
一看见长旗微微松垂的一霎,“嗖”的一声,一箭射出,正中蛇头。
人民欢呼雷动,鼓手击鼓欲穿。降下旗来,仔细检验,箭已射中,无可置疑。欧阳将军只好忍气吞声,夫人也泪流满面。总算是一场公平的比赛,只得接受裁判。
白猿说:“很抱歉,不过,你也射得不错。”
欧阳夫人大哭起来。离别的时候,惨不忍睹,将军咬紧牙关,强作镇定。
武器都放在洞外了,叫我们回去的时候捡起来拿走。白猿亲自送到门口儿,拿一个古铜鼓送给将军。
“不要难过,将军。明年你如果还愿来,我很欢迎。那时候我的新妻子如果还没有生孩子,我愿送还给你。”
第二年,事情发生得很离奇,欧阳将军再去探望他的夫人,她已经为白猿生了一个男孩子。他吃惊的是,她打扮得像土人一样,两臂提着婴儿,很得意地叫他看。将军大发脾气。
“我相信我还能劝酋长放你跟我回去。”将军向她说。
但是夫人很坚定:“不必。你自己走吧。我离不开孩子,我是孩子的妈妈呀。”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留在这儿吗?我想你不喜欢酋长。
难道你喜欢他吗?”
“这个我不知道。他总是孩子的父亲。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将军听到这种话,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想过来了,白猿的办法原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愚蠢。白猿是胜过了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也想通了是什么缘故。
最后这一场羞辱,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力量振作起来。
【无名信】
本篇采自《清平山堂丛书》第二篇。清平山堂为一印书店。此种话本,每篇可以零售,全书并无一总题,而书中各篇或为文言,或为白话,通常皆不着作者姓名。本篇原有三名,曰《简帖和尚》、《胡氏》及《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小题为《公案传奇》,即犯罪神秘小说之意。本篇为茶馆酒肆中的通俗话本。在《古今小说》中亦有此故事。次于本篇之犯罪小说为《误杀崔宁记》,在另一宋人话本《京本通俗小说》中。
本篇原文中之洪某,为一乔装和尚之恶棍,重编本篇之时,作者对原文细节有所增减,并力求读者同情洪某,使皇甫氏依恋洪某,不愿回归前夫,尤使中国读者读之惬意。(原文中皇甫氏为一怯懦无能、忍苦受罪之妇人。)但本篇仍依据原篇梗概重编,此外并无其他更动。
将近晌午的时候,天气很热,街上没有什么行人。王二的茶馆儿坐落的地方,是在东城城中心顶棚通道市场后面,第三条街上。那里有一些大饭馆子,早晨很多人都到茶馆儿去喝杯茶,交换些闲言碎语、市井新闻。现在人们已经散了,王二正在洗茶壶,二十几个一排,放在一层架子上,刚收拾完,正要抽袋烟,舒舒服服地歇息一下,忽然看见一个高个子,穿得很好的男人走进茶馆儿来。那人生得粗眉毛,低洼的黑眼睛,长相儿显得很特别。
王二向来没见过他,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三教九流的人都到这个茶馆儿来,也就因为这个,开个茶馆儿是很有意思的。买卖人、买卖人的家人、读书人、铺子的伙计、赌徒、骗子以及过往行人,全进来歇息,恢复一下精神。这个高个子的陌生人挑了个里面的桌子,样子有点儿神秘,甚至有点儿紧张。王二看见他既然心神不定,莫如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一个做小买卖的孩子打从门口过,高声喊叫:“炸斑鸡!嘿!呦,好香的炸斑鸡!”
那位先生把他叫了进来。那个孩子剃了个和尚头,把木盘子放在桌子上,把几块斑鸡肉在一根细棍儿上串好,上头撒一些细盐花儿。
“好啦,先生,给你斑鸡。”
“放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僧儿,因为我像个小和尚儿。”他天真地笑着。
“你愿不愿意挣点儿钱,小和尚?”
“当然愿意。”小孩子的眼睛晶亮起来。
“我想叫你做点儿事情。”
那个高个子绅士手指着一所房子,在一条小巷里头,由墙脚算起第四家,那条小巷通到大街上,正对着这家茶馆儿。他问说:“你知道那一家住的是什么人吗?”
“那是皇甫家,皇甫大官人在宫廷里做官,专管官衣的。”
“唔,是吗?你知道他家有多少人?”
“就是三个,皇甫大官人、他太太,还有一个小养女。”
“好极啦,你认得他太太吗?”
“她很少出门儿。但因为她常买我的斑鸡肉,所以我认得她。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那位绅士看着王二没留神他们,就掏出一个钱口袋,往那个孩子的盘子里倒了大约五十个钱。孩子看见钱,立刻精神起来。“这是给你的。”那位绅士说。
他接着拿给那个孩子一个包袱,里头有一副纽麻花儿的金镯子,两根短簪子,还有一封信。“把这三份东西送给皇甫太太。千万记住,若看见她丈夫,千万别给他。听清楚了吧!”
“我应该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我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大官人。”
“对啦,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之后,等个回话儿。她若不跟你一块儿来,记住告诉我她说些什么。”
那个孩子往那家走去。他推开屏风往里头一张望,看见老爷坐在前厅里,正望着大门呢。皇甫大官人长得矮胖,四十几岁年纪,阔肩膀儿,又宽又扁的脸,有点儿长方。过去三个月在宫里值班,两天前才回来的。
“你在这儿干嘛?”皇甫大官人喊着就追过来,那个孩子刚刚拔腿跑出来,皇甫大官人就揪住了他的肩膀儿,用力推揉他,“你在我家门口张望,还这么跑,到底怎么回事?”
“有位先生叫我把一包东西交给太太,他跟我说不要交给你。”
“包袱里头是什么东西?”
“我不跟你说。那位先生吩咐我别告诉你。”
大官人照着小孩儿的脑袋用劲打了一巴掌,把小孩儿打了个大趔趄,一溜歪斜地差点儿栽个大跟头。
“递给我!”他用大官儿老爷低低的声音喊。
孩子只好遵命,可是还不肯服:“不是给你的,是给太太的。”
皇甫大官人撕开包袱, 看见那副金镯子,那副簪子,还有那封信:
皇甫夫人妆次:冒昧相约,未免失礼,但自酒楼相遇,迄今不能忘怀。甚愿亲身造访,偏偏蠢驴近又归来,不知可否单独相见。请随送信人来,否则,如何相见,务请见示。今献菲礼数件,聊表敬意。
相慕者(未签名)官儿老爷看罢,咬牙切齿,抬起眼眉,冷冰冰地问道:
“什么人交给你的这封信?”
僧儿指着正在巷外的王二茶馆儿说:“那儿有个人给我的,粗眉毛,大眼睛,扁鼻子,大大的嘴。”
皇甫大官人拧着那孩子的胳膊,把他揪到茶馆儿。那个生人已经不见了。虽然王二再三不依不饶的,皇甫大官人到底把那个孩子揪回家里去,锁在屋子里。僧儿这才真正害怕了。
皇甫大官人气得浑身直发颤,一声命令,把太太唤出。
那位年轻纤弱而秀丽的夫人,年方二十四岁,小巧的面庞,又聪明,又伶俐。她看见丈夫气得脸煞白,不住地喘气,不知道闹了什么事情。
“看看这些东西!”他恶狠狠地瞪着她。
皇甫太太很安详,坐在椅子上,拿出那几件东西来看。
“看一下这一封信!”
她一边缓缓地摇头:“这是给我的信吗?一定送错了。谁差人送来的?”
“我怎么知道谁差人送来的?你才知道!我值班的这三个月,你跟谁一块儿吃饭来着?”
“你是知道我的,”她说得很温柔,“我怎么也不会做那种事情。我们已经结婚七年了,你说我有什么失妇道的地方么?”
“那么这封信打哪儿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
没法儿说明这封信,又没法儿把自己洗个清白,她急得哭了起来。她一面哭一面说:“这才是晴天打霹雳,祸从天上降!”丈夫冷不防打了她一个嘴巴,她高声哭着跑进了屋子去。
大官人把十三岁的丫头(他的养女)莺儿叫了出来。她的短袖子露出了粗胖的胳膊,洗涮得发红,站在老爷面前有045点儿怕得打哆嗦。战战兢兢的,瞅着老爷的举动。老爷从墙上抽出了一根竹竿子扔在地上,然后拿了根绳子,缚上了小丫头的双手,把绳子的另一头儿扔过了房梁,把小丫头吊了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子,向小丫头问道:“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太太跟谁吃饭来着?”
“谁也没有。”小丫头吓得不能成声儿了。
大官人举起竹竿子就打,太太在屋子里听得小丫头痛哭得尖声喊叫,自己也打起哆嗦来。就这样打一阵,问一阵。
小丫头实在忍受不了,最后说道:“老爷不在的时候,太太每天夜里和一个人睡觉。”
“这么说还差不多。”老爷说着把小丫头放了下来,解开了绳子。
“现在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跟你妈天天晚上睡觉的是谁?”
小丫头擦了擦眼泪,狠狠地说道:“我告诉你吧,太太天天晚上跟我睡。”
“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一边骂着一边走出去,顺手把门锁上。
皇甫太太和丫头面面相觑,太太看见养女胳臂和背上被打的伤,赶紧弄水给她洗,嘴里喊骂道:“这个畜生!”
皇甫太太看见血染红了一盆水,吓得浑身打战,一边把水倒进地下的阴沟,一边嘟囔着骂道:“残忍的畜生!”
小丫头站在那儿看着这么个好心肠的养母,她说:“妈,若不是为了您,我早就回我们村里去了。妈,你也早应该走才是啊。”
“你可别这么说。”
皇甫太太发愣,不知道究竟是闹出了什么事。后来,她过去问僧儿,僧儿正怕得在墙角里打哆嗦。“那个人怎么个长相呢?”
僧儿把那个陌生人描述了一回,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太太、丫头都愣愣地坐着,完全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