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吩咐谭老黑说:“你赶紧去趟长岛公安局,找那个叫牢久贵的副股长。还记得他吗?在保安旅,跟咱们一块集训过。他比咱们早起义半年,这家伙是个酒鬼,见了酒,比亲爹娘还亲,一顿酒,啥事也敢答应。”
说到这儿,他掏出几张北海票,塞给了谭老黑:“你请他一顿,跟他好好交交心。”
“说啥?谈啥?”别看谭老黑自以为是,到了关键火候,心眼不是很活泛。
“过来。”钱天宇将对方召到了跟前,贴着耳根交代了一番。
7、逼上“梁山”
这是个阴雨天。坐在帐房里的金云鹤忽然被柜前的一阵争吵声惊动,他透过窗棂儿一看,是一个背着长枪的解放军士兵指点着栓子叫骂,听话音,是为了钞票购粮的事儿。为了不至于事态扩大,金云鹤赶紧走了出来。
老天!这个背长枪的竟是谭老黑!这?这……?他不是国民党的还乡团吗,怎么一晃变成了解放军呢?金云鹤怀疑自己的眼睛,认为是梦,可眼前的景象分明真真切切啊!
“你……?”问题多多的金云鹤,愕然地望着谭老黑,率先吐露出一串省略号。
谭老黑也不傻,他从金云鹤的神情里早已判断出,对方可能还不晓得金老掌柜遇难的事儿。于是,他带着几分自得,简要介绍了自己:“胶南战役,兄弟跟随钱天宇战场起义,天宇混了个连副,兄弟我是上士给养员。这次到长岛来,是集中整训的。”
他似乎什么都想炫耀,唯独回避着还乡团那段历史。
他乡遇故人,不明就里的金云鹤似乎忘记了遭受对方追击的历史,一五一十地讲述起了自己的往事。
听他讲完,谭老黑大松了一口气,他闪动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问金云鹤:“这么说,云鹏那小子没在长岛?”
金云鹤点了点头。
谭老黑暗暗松了一口气,释放出了内心的惊恐,说道:“那小子,没事的,比孙猴子还刺头哪!”
随后他又说:“云鹤哪,你们店里的规矩也忒死咒了吧。白花花的北海票都不认,让我回去咋交差啊!”
“行有行法,店有店规。再说,我又不是大掌柜,这规矩不好改啊。”
谭老黑眨着眼睛,琢磨着如何搞乱局势。
他从兜里掏出一打北海票,对金云鹤说:“云鹤啊,尽管是老乡,可话咱必须说开,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任务,我那里一百多号人等着米下锅呢,你不能有米不卖吧?”
金云鹤依然微笑着,说:“老黑啊,咱是一个村长大的,你这犟脾气咋还不改呢?既然说了号里的规矩,你回去兑换些大洋来,不一样吗。再说,这长岛住着几千号解放军,还没有一个强逼我们的呢。”
“他们是老驻军,我们呢,才来,又是起义部队,底子薄啊。云鹤啊,你就别难为我了。”
“老黑啊,这谁难为谁呀?”金云鹤依旧不愠不火。
谭老黑瞪着金云鹤,用挑衅的语气说道:“金云鹤,你可别逼我!”
金云鹤收敛起笑容:“老黑,你瞧你,那玩性又上来了不是!忘记了,打小你占过一次便宜吗?”
谭老黑就像什么也没听见,“噔噔”走到了柜台前,将一打北海票拍在了上面:“金云鹤,你别不给面子,今天,这一千斤高粱米,老子搞定了!”
“老子?”金云鹤望着他,气颤颤地说道。“老黑,你这是跟谁称老子啊!论年龄,我还大你几个月呢!”
俩人正争吵着,背着匣子枪的钱天宇走了进来。
“你看你们,乡里乡亲的吵什么呀。”他先是息事宁人,然后又尅起了谭老黑:“你呀老黑,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发火?刚才我在外边都听明白了,不就是为了一千斤高粱米吗?街头上就这一家粮行吗?你非找点事不可。”
压住了谭老黑,他又对金云鹤讲道:“云鹤啊,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吗?战争时期!在这种时期啊,粮食可是国家、政府控制的战略物资,囤积居奇,刁难顾客,那可是奸商行为哪!够上了这一条,按照《解放区粮食管理办法》,就属于打击对象啊。”
金云鹤不太服气:“我们在这里立规矩几年了,没人来难为我们啊。”
钱天宇藏着笑,说道:“你这么明白的人怎么就不明白了呢?没人难为你们,不等于就不能难为你们哪。你好好想想吧。”
然后他一挥手,带着谭老黑走了。
过了没多久,穿着军装的牢久贵带着两个背大枪的战士闯进了粮行。他们进门就问:“谁是金云鹤?”
站在前柜的金云鹤迎了上去:“我就是,你们?”
来人二话没说,上来就给金云鹤戴上了手铐。然后,牢久贵当众宣布:“‘四海粮行’二掌柜金云鹤,囤积居奇,扰乱粮食市场,我们将带回去立案审查。”
在人们的惊讶声中,金云鹤被带走了。
听说金云鹤被公安局带走了,“四海粮行”的伙计包括海花都急得团团转,而温习长却坐在那里咂着纸烟,迟迟不吭声。
海花焦急地望着他,等他拿主意,他沉闷了半天,才说道:“这事,不是生意上的缘故,是那姓钱的和那姓谭的,找他结账了。”
“爹,那咋办呀?”海花哭泣着问道。“咱得想想办法呀。”
“是得想办法。这办法哪,还得是个大办法。那姓钱的可是个副连长,咱得找个大官给说话。”
他让海花找来笔墨,写了一封书信,又叫来栓子,吩咐道:“栓子,你赶紧做货轮到大连,尽快把我这封信交给谢副司令。”
栓子走后,他又安排黄毛小学徒:“你带些银两去找‘广兴渔行’的刘老板,就说二掌柜在看守所里,请他出面打通一番。他跟看守所的周所长是老乡。事后我再感谢刘老板。”
至此,他才放心地安慰女儿:“海花,别哭哭啼啼了。谢司令一出面,云鹤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看守所咱也打点了,他在里头受不了多少苦。”
看守所里,金云鹤在反复思量今天发生的事情。他总觉得,其中有不少蹊跷。他跟钱天宇、谭老黑都是一起长大的,并没有多少恩怨。钱家是开中药铺的,谭家是开沙场的。鬼子投降后,八路军进驻黄旗寨镇,进行减息减租和土地改革,由于谭家和钱家都置了土地,一个是地主,一个是富农,手下都有佃户,所以在减租减息中,这两个富户的老掌柜都闹情绪,搞对抗,区委书记马扎菜为了缓解矛盾,曾动员威信颇高的金老掌柜去说服谭、钱两家。后来,随着土改运动的高潮迭起,一些翻身农民的复仇心理愈发明显,他们将谭家老掌柜“扫地出门”,让他冻死在了街头,钱家老掌柜也被迫远走他方,投奔了在南京谋事的女儿。谭家、钱家跟共产党结了仇,两家的大儿子都进城参加了还乡团。但这些过去,证明不了金家跟钱、谭两家的过节呀!那么,他乡相遇,他们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金云鹤着实想不通。世象愈发浑浊,愈发激活了人的思维,金云鹤隐隐感觉,钱、谭像是隐瞒了什么,在故意找茬陷害自己。同时他认为,自己如果继续留在长岛,势必殃及舅舅、海花以及四海粮店,因此,他必须逃离,也只有这样才能引祸东流。
也巧,当夜大雨,狱警对他们这些似是而非的犯人看管松懈,在“轰隆隆”的雷声掩护下,金云鹤顺利逃离了看守所。
8、藏马山为匪
金云鹤凭着地形的熟悉,当晚摸到了长岛南岸的江子头沙滩,找到了过去经常雇佣的一个船主,借了几块银元和一些干粮,连夜又渡海去了蓬莱。
到了蓬莱,他没敢久留,背着一个包袱继续逃窜,因为这里离长岛太近了。那么,何处是安身之地呢?回家乡,显然不行,因为摸不透那里的情况,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到青岛去,那里毕竟有他学徒的大茂粮行。到青岛,本来车船方便,可是这个时候,国共双方的部队在胶东已经打成了一锅粥,各种交通都断接了,所以,他只能绕着道儿,或徒步,或车行,几天后,他来到了青岛西北的藏马山。
在藏马山下,有一个百十户人家的山村,穿过这里,就可以找到连接青岛的公路。他背着包袱行至村南头,忽儿看到了一股浓烟。在沿街一个大院落里,有一间土坯的草房失火了,十几个穿制服的保安队员端着水盆、提着水桶正朝土坯房奔去。金云鹤深深一嗅,也赶向了火场。他一阵疾飞,拦住那些救火者:“别,别用水!”
“他妈的扯淡!救火不用水用啥?”一个红鼻子保安冲他骂道。
金云鹤急忙问道:“里头是麦子,对吗?”
“是啊。”红鼻子答道。
“看你们这个着急劲儿,里头满仓是不是?”
“对呀。”
“那就更不能用水了!”金云鹤随之解释道。“看这烟火,是外面引发的,这就说明,里头的麦子不一定着火,如果你们朝上泼水,火灭了,落下的脏水、火灰,就要毁掉你们一大半的麦子,混在一起,就不能吃了。”
“那你说咋办?”红鼻子问。
“倒仓!”金云鹤。
“咋倒?”
金云鹤随地抓起一把头,奋勇跑到了土坯房的跟前,“咚咚”几下子,就刨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麦粒顺势“哗哗”地流淌了出来。
红鼻子一看,立刻招呼手下仿照,不多会儿,土坯墙被刨开了一道道口子,一股股地麦粒流淌了出来……
麦子抢救出了一大半,房顶上的明火也随之被扑灭了。这时,金云鹤被人领到了水井边,先清洗了个干净,又随人进了附近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像是财主的一个书房,两个书橱一张三抽桌,还有几个太师椅。办公桌前坐着红鼻子,旁边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穿军便装的眼镜。
“这是青岛市藏马山保安大队的齐队长。”眼镜向金云鹤介绍道。
“噢,”齐队长不太当回事儿似的介绍了眼镜,“汪教官,青岛来的。”
然后他又审视着金云鹤说:“怎么着啊,说说你吧。”
于是,金云鹤介绍了自己在长岛的经历。
“哈哈,老天长眼,给我送来一员大将啊!”齐队长对金云鹤很感兴趣。“我说那个,那个金……噢,金云鹤啊,你就不必去青岛了,‘大茂粮行’算个啥呀,你在藏马山跟着我干,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汪教官也诚恳地挽留他:“这里是青岛警备区特战人才的培训点,我们统一传授各种战斗技能,将来形势有变,每个人都可以独当一面。金先生,你有文化,又见过世面,我们欢迎你啊!”
“什么特战不特战的,老子才不管哪一套呢。金先生,主要是我这里缺一个像你这样的管家,你就留下吧,我给你排长级的军饷。”
但,金云鹤还在犹豫,尽管他已经走投无路,可他实在不想成为一个大兵。
汪教官一双贼亮的眼珠儿在镜片后面忽闪了几下,突然站起来说:“金先生,是谁把你逼上绝路的?还不是解放军吗!一个热血男儿,难道就这么甘愿屈从吗?”
金云鹤的某根神经仿佛被触动了,为了跟钱天宇和谭老黑势不两立,他终于点头了。
红鼻子大喜:“好!金先生,今晚,我要让你当一回神仙!”
藏马山因马而名,自然脱离不了马道。这里的烤马腿、烤马头堪称一绝。在荒山野外,堆起劈柴,支起火架,将马腿、马头从中一串,撒上椒盐,“噼里啪啦”就烤了起来,那味道,香飘十几里,醉倒一大片。享受烤马肉,应当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金云鹤虽有些血性,总的说来也是一个儒雅有致的人,不太喜欢轰轰烈烈、闹闹吵吵,但今晚,在一些保安队员的感染下,他也就慢慢入乡随俗了。这一随俗可不要紧,几杯下来,他已醉马刀枪。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一阵幽香催醒,张目细瞧,却见一个带着红色肚兜的年轻女子坐在床边。
“这是哪里?”他问。
“春香院。”她答。
“我,我怎么到了这儿?”
“齐队长安排的。”
“你?”
“让我陪你。我叫春桃。”
“陪我?”
“嗯。”
“怎么陪法?”
“随你心愿。”她答。
他明白了。
这时,他才觉出,她的香气,她的肌肤,是那样的迷幻,那样的诱人,尽管他有着非同一般的自制力,但在这种环境之下,在这种美人跟前,他的一切理智,似乎都成为了原始本能的附属品。至此,他也总结出了了一个真理,在女人的石榴裙下,道貌岸然地装君子,那是傻瓜,也是鬼话!他的手抖着,伸向了她,当他抓到了她的一点,她就像激流下的沙丘,轰然倒塌,瘫在了他的身上。当时,一个极为天真而又老道的想法在左右着他:管他这个那个呢,到嘴的杏儿先啃上一口再说!
加入了保安大队不久,他就探明了一个底儿:这个所谓的保安大队,总共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他们原本是藏马山上的一支匪军,内战爆发,他们才被青岛警备区收编,给了一个二流的番号,但这支队伍,顽性难改,吃喝嫖赌,无所不干。金云鹤曾恨自己投错了门,走岔了道,可惜已不好更改了,况且,在这里也没有他实在看不下眼、忍受不了的事情,另有安慰的是,在这里,吃穿不愁,还有让他顺水推舟的光景,譬如,春桃经齐队长点拨,抽时会约他自在一番,他对她虽然不像对待海花那样有心有意,可鱼水之欢,肌肤之爱,并不是他讨厌的事情,他乐于这种逢场作戏,也乐于将一些闲散银两花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他的这种本性,或许是受到了一些才子佳人的戏文的感染吧。
有时,他也会将对保安大队的看法,悄悄说给汪教官,因为这个汪教官是他比较信任的一个人物,他话语不多,文质彬彬,一举一动,却有一股特殊的军人味道。他精通军事业务,熟悉国家纲要,金云鹤有话爱跟他交流,汪教官也确实拿他当兄弟看待。听了金云鹤对保安大队的看法,汪教官的回答也是很含蓄的:“眼下,正是国家用人之际,难免三教九流不分啊。”同时他还劝他:“看不惯,憋在心里可以了,不可随意放言,否则,祸从口出啊!”
驻扎在藏马山村的保安大队,除了站岗放哨,强征暴敛,主要是在山上军训,由穿着军便服的汪教官负责,训练科目包括投弹、射击、格斗和骑术等。这天下午,汪教官正在讲解棍术,齐队长的传令兵憨蛋跑来了:“汪教官,齐队长有令,停止训练,休息三天。”然后,憨蛋又把金云鹤单独喊走了。
金云鹤跟随憨蛋来到了大队的马厩,牵出了两匹枣红色的快马,交给了金云鹤一匹,说了声“跟我走”,然后就独自跨在了马上。俩人一阵疯跑,来到了一座山丘之上,借着黄昏那灰蓝蓝的天光,一座小镇暴露在了眼下。
“晓得吗?明晚咱们要来这里‘砍树桩’。”憨蛋一边说着,一边向挎包里摸索着。
“‘砍树桩’?”金云鹤在猜测着这些黑话。
“就是抢大户!”憨蛋解释道。
难怪让部队休息三天呢,这是为了养精蓄锐啊!
憨蛋指着村东头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说道:“这一带是国共拉锯区。那就是‘易家粮行’,过几天咱就收拾他。你瞧瞧,它四周是高墙,院里有家丁,还有四条烈狗。家丁不可怕,一亮家伙就软了,就是那些不懂人事的烈狗,叫唤过了火,会引来镇上的自卫队,自卫队一开火,附近的共产党游击队就会过来帮忙,因此,必须先收拾了四条烈狗。”
说完,他摸出了几个地瓜,就近找了些柴草,点燃了,烤了起来。金云鹤忽然明白了:地瓜烤熟了,扔给烈狗,它就会猛咬一口,外凉内热的烤地瓜粘在狗牙上,会把烈狗折腾个半死。
至此,金云鹤不得不佩服这伙土匪打家劫舍的本领了。
天一抹黑,憨蛋跟金云鹤牵着各自的马,悄悄往村里摸去。到了‘易家粮行’的后院,憨蛋先找了几块石头,让金云鹤往院子里扔,当这边的石头“嗵嗵”落了地,院里的狗叫声也响起来了。趁机,憨蛋从包里掏出了两个烤地瓜,“嗖嗖”甩到了院里,不多会儿,就传来了两条烈狗撕心裂肺的痛叫。见此,金云鹤来了心眼,他问憨蛋:“还有几个地瓜?”
“两个。”
“给我,让我试试。”金云鹤请求道。
憨蛋想了想,把手里的地瓜递给了他。
金云鹤列开架式,旋转着身子,接连向院里投掷了两次,可是,里头传来了落地声,另外两只烈狗的嘶叫却依然如故。憨蛋警觉地望着他,正想说什么,却听得‘易家粮行’里响起了一片噪杂声。憨蛋压住心里的话,带着金云鹤骑马逃走了。
翌日上午,保安大队突然吹响了紧急集合哨,当人员到齐了。全副武装的齐队长站在队列前,猛地喊道:“金云鹤!”
“到!”
“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