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越念越快,运算者的算珠儿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脆,叩动着柜里柜外的每一个人。尤其海花,那双扑愣愣的眼睛后来放射出了一条平行的光线。
随着栓子收起了唱腔,运算者的算珠儿也戛然而止。然后他自得地将右手的算盘轻轻一推,喊道:“68473。”
栓子望着手里的底账,不吭气了。
“栓子,多少?”长者发话了。
“68473。”
一听数字对上了。长者睁开眼睛说:“今天的数,就用海花的。”然后他又吩咐黄毛小伙子:“黄毛,上门板。”
“栓子。”长者对栓子说。“去,望海楼订上六大碗。”
老人慢慢站起来,喜不自禁地对女儿说:“海花,准备酒宴。我要好好伺候这个小子啊。”
至此,来客才恭敬地朝着长者鞠了一躬:“舅舅。”
“四海粮行”的老掌柜温习长摸着几根胡子呵呵地笑了:“好小子,不愧是青岛粮行里的大学徒啊!”
他又扭头向两个伙计介绍道:“你们回过神来了吗?这小子,就是我的大外甥。”
他又招呼着女儿:“海花哪,还不赶快见见你大表哥。可真快啊,一晃十年过去了,你们兄妹也十年没见了吧?”
客厅里,海花斟酒,金云鹤陪同舅舅尽兴。说到云鹏,舅舅似乎胸有成竹:“云鹤啊,你就不用挂念那小子,他到哪里也吃不了亏,凭他那身武艺吧。当然喽,舅舅不能看着活生生的一个外甥就这么没了,我会差人四处打听的。”
说到了云鹤的母亲,舅舅更是来了悲伤。他对云鹤说,你母亲天生就是受苦的命啊。嫁到金家没多久,你爹当了新军,孤守空房三四年;带的嫁妆是一匹山丹马,军阀闹混战,又让张宗昌的队伍给抢走了;鬼子投降了,好日子没多久,又一病不起……
话到伤心处,舅舅阴云不散,连声长叹,海花早已泪眼婆娑,泪珠挂满脸颊。云鹤满面忧伤,却在安慰他俩。须臾,舅舅忽然觉出了不对劲儿,赶紧对海花说:“海花,别哭凄凄了,你表哥来,是件大喜事啊。”
他又端起一杯酒,对云鹤说:“来,咱爷俩干个吧。”
看着云鹤喝下了杯中的酒,舅舅浑浊的眸子里散发出了无限期望:“云鹤,我看得出,你是干粮行的一把好手哪。唉!我老了,家产有限,但毕竟是一生的心血啊。我跟你娘都有个心愿,不想让温家这份家业落到外人的手里,云鹤、海花,你们懂吗?”
云鹤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海花急忙垂下了脑袋。
两个年轻人手脚都有些慌乱。
这时,舅舅缓缓起身,走进了内室。不会儿,他左手托着右拳,庄重地走了出来。
当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舅舅对云鹤说道:“云鹤,拿出你那颗‘黍米宝珠’来。”
云鹤将“黍米宝珠”摆在了桌上。舅舅仰起头来,慢慢打开了右手,一颗金灿灿的“黍米宝珠”也闪现了出来。他老人家让两颗宝珠并排起来,讲解道:“孩子们,你们知道吗?金家和温家,都是大明开国皇帝的粮官,清军入关,两家祖上躲到胶东半岛开设粮行,一传就是七代啊。到了我们这一代,金温两家由金兰到连理,亲上加亲,如今,老天开眼,又让金温两家借故攀亲,我的一桩心事也总算落到了实处。这两个‘黍米宝珠’,是祖上留下的一对,今儿个,我就给你们调换过来,一人一颗,只要宝珠不烂,你们就要恩恩爱爱,永不变心。”
说着,他将温家的“黍米宝珠”递给了金云鹤,又将另一颗宝珠交给了女儿。两个年轻人抑制着内心的羞涩,各自攥紧了手中的宝珠。
炙热的夏季快要过去了,已经成为“四海粮行”掌柜的金云鹤带着几条货船要去蓬莱进一批麦子,临出港时,舅舅带着海花走了进来。
“云鹤,这次到蓬莱,别光忙生意上的事情。带上海花,到蓬莱城里扯上几块花布,也好准备一下你们的婚事。”
船队离港了,几条货船行驶在前,押货的画舫尾随其后,这船上只有金云鹤跟海花。雨后的渤海,碧水蓝天,浑然一体。船至大海深处,海面上袅袅升腾起一层层迷雾,在当空的丽日映照下,摇摇曳曳的雾气开始了魔幻的变化。海花正在船舱里缝制着鸳鸯鞋垫儿,金云鹤突然搁置下樯橹,神兮兮地钻进了船舱。
“海花,闭上眼睛好吗?”
她端详着他,还是从命了。
他轻轻揭开了船舱的窗帘,对她说:“快看!”
她一睁眼,差点惊叫出声--海市蜃楼!
一幅壮观的海市蜃楼顿然出现在了海花眼前。虽然海市蜃楼最容易在这一海面出现,但亲临其境,耳濡目染,对海花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啊!她是何等的激动,她是何等的兴奋!只见,雾蒙蒙的天空,矗立着一座座哥特式建筑,在鳞次栉比、金碧辉煌的圆顶建筑群外,流淌着金色江河,摇曳着碧绿的棕榈树,这幅美景太令一对怀春的恋人陶醉了。海花忘情地眺望着虚幻而又现实的景色,痴情地问金云鹤:“云鹤,人家都说那宫殿里住着王子和公主,是吗?”
“是呀。”金云鹤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答道,“那王子啊,经常溜进那片雾茫茫的小树林,吹着一只悦耳动听的金哨。”
“他吹那个干什么呀?”
“呼唤宫殿里的美丽公主啊。”
“公主会去找王子吗?”她问道。
“你说呢?”他狡黠地反问道。
“我想,会的。”
“为什么呢?”他又引诱道。
她想回答,可含在嘴里的话头却难以启齿。
“你说,王子跟公主为什么要在树林里相会呢?”金云鹤在开导她的同时,也已经用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际。
她的胸口像揣着几只小兔子,在“砰砰”地跳着。
他的手却揽得更紧了。她用力摆脱他,可越摆脱却被揽得越紧。后来,她只是用嘴在抵抗他:“别,你别!让人家看见呀!”
“这茫茫的大海,有谁呀?”他猛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颤着声音喊道:“海,海花,我,我想死你了!你,你让我……”
“别,别,别……”她在喊,却早已浑身如绵,无力抗争,他一下子压在了她的身上……
5、将军的借条
内战爆发了,战争的硝烟弥漫了胶东半岛,长岛这个世外桃源也品尝到了战争的味道。
从青岛起飞的国民党飞机,对共产党控制的这个小岛开始轰炸了。
本来就有哮喘病的温习长一听到飞机声就发毛,他不止一次向金云鹤叮嘱:“少进点货,把库存的好粮食都拉到九丈崖去吧,那里有山洞。”
而金云鹤观察了几天轰炸的飞机,却对舅舅说:“越是战乱,越要多囤积粮食,这些东西,仗打得越凶越值钱。”
舅舅告诫他:“让飞机炸了咋办?”
金云鹤挑了挑眉毛,轻松笑了:“舅舅,你没看到吗,国军的飞机只是轰炸岛上的共军营地、后方医院,对市区街面几乎不动,这说明什么?说明国军很有把握要占领这里,将来为其所用。因此,我们尽管放心的存积粮食,无论共军在还是国军来,他们总得吃粮食吧?”
舅舅一琢磨,觉得外甥说的在理,也就依顺了他。说完了生意上的一二三,老人还爱唠叨家里的那些四五六:“云鹤啊,本来近期就让你们成亲,可这战事一起,人心惶惶的,实在是没心绪啊,唉!”
而金云鹤却安抚舅舅说:“舅舅,这头顶上天天飞机嗡嗡地怪叫,谁还有心思想那些事呀。这年头,只要您老健健壮壮的,比啥都强!”
“四海粮行”按着金云鹤的谱气逆市而行,趁着乱世广积厚存,实实在在大赚了一把,令岛内的其它粮行都刮目相看。在人们的赞美声中,温习长窃喜之余,悄悄向手下作了安排:“从今往后,商号里事情你们直接找二掌柜的就行了。碍着我,他不愿多管事,也不愿接手粮行的事情,咱们就赶着鸭子上架。”
这天上午,温习长跟金云鹤正在客厅里议论着生意上的事情,栓子急匆匆走了进来:“大掌柜、二掌柜,一个解放军大官来了,说是找大掌柜的。”
“大官?”温习长重复了一句。
“是,像个大官,带着一个卫兵呢。”
一听,温习长豁然醒悟:“噢--谢副司令!快请!”
栓子一去,温习长赶紧解释了缘故。这个谢副司令,是东北北满军区的,在一场阻击战中负了重伤,年初转移到长岛休养,温习长在代表商界慰军时,发现他由于流血过多,身体虚弱,就赠送了一斗胶莱河百草滩的红小豆,这种红小豆补血益气,加快了谢副司令的身体恢复,为了答谢温习长,谢副司令曾托人送给温习长一盒雪梨膏,以滋养温习长的病体,这样一来二往,两个人也就成了朋友。
在栓子的引领下,谢副司令独自走进了温家的客厅。五短身材的谢副司令看来身体恢复的很好,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一举一动不失军人本色。落座后,他将夹在腋下的一盒雪梨膏撂到了八仙桌的案面上,待栓子退下,金云鹤敬上了一杯热茶后,这才对陪同就坐的温习长说:“老掌柜,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啊。”
温习长掩着嘴巴,咳嗽了几声,关切地问道:“谢将军身体康复,重披战袍,可喜可贺啊。”
谢副司令哈哈一笑,又对温习长说:“老掌柜可要注意贵体啊。呶,这是一盒雪梨膏,或许对你的病症有利的。”说着,他将用牛皮纸拦腰封了一圈儿的雪梨膏推给了温习常。
“将军何时启程?我好为将军设宴送行。”温习长说。
“谢谢老掌柜的一番好意,”将军说,“不过,我明天上午就走,送行就免了。”
“噢?如此仓促?”温习长。
“东北战事紧张啊。”将军先做解释,又说道。“小弟这次登门,一是告别,二是有一事相求啊。”
“请讲。”温习长。
“这次,我要带走八十名归队的伤病员,每人需要带足十天的干粮,大约需要二千斤大米。我手里有北海票,也有山东省粮食总局的军粮票,可是,我知道老掌柜的规矩,手里又苦于没有硬通货,所以,为了不坏贵号的规矩,我就只好硬着头皮来借粮喽。”
他又探了一下旁边侧立的金云鹤,说:“二掌柜,借条就在那里,呶,也就是包装雪梨膏的腰封。”
金云鹤展开腰封,只见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着:“今借到‘四海粮行’大米贰千斤整,特立此据。谢鲁东,1946年11月2日。”
而温习长并没有看借条,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谢将军这么瞧得起小号,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万分激动的谢副司令猛地从座椅上跃起,前思后想了一阵子,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盒“大前门”,对温习长说:“老掌柜啊,这可是我为大首长准备的见面礼噢,今天,咱报销了它!”
温习长清了清嗓子,苦笑道:“嘴馋,有病也戒不了啊。好,咱过过瘾!”
两个人刚刚叼上烟,金云鹤就备好了火柴,但他在擦着了火花之后,并没有去点香烟,而是点燃了借条,又用借条的火焰去给他俩点烟。望着这幕,将军一愣,温习长一怔,继而恍然呵呵笑了起来:“还是年轻人有魄力啊!好,二千斤大米,就算小号拥军了!”
司令则感激地冲着金云鹤点了点头。
将军走后,金云鹤试探着问舅舅:“舅舅,我是不是越俎代庖啊?”
舅舅却晃晃头说:“不!做生意的再有钱,也抵不过人家的权力。二千斤大米,换取一个司令的信任,这买卖,值得!”
6、起义的杂牌军
已经陷入内战之灾的胶东半岛,唯有长岛还算得上一块清静之地,除了飞机轰炸,几乎听不到别的战斗声。在长岛北段的月牙湾,有几排茅草顶的泥坯房,这就是解放军胶东军区的新生力量培训队。所谓新生力量,其实也就是那些起义和投诚人员。
在这个培训队里,钱天宇也赫然在列。几个月前,解放军在胶南县围攻军国民党保安第一旅,在保安旅里已经混上排长的钱天宇,看到胶南城危如累卵,只存苟延之势,也就率领守卫城门的二十几个弟兄暗中起义,悄悄打开了城门,为解放军攻克胶南、全歼保一旅立下了功劳。投诚后的钱天宇官升一级,被任命为起义部队的副连长。
钱天宇住在培训队的最后一排,屋里支了两张床,一张是通讯员的,一张是他的,两床中间有一张三抽桌,下了课,他经常趴在桌子上阅读一本用牛皮纸包了封面的《毛泽东文选》。他看书,喜欢全神贯注,所以,通讯员早就让他打发走了,屋里异常清静。他一面看着,一面用一把袖珍牛角梳修理着头发,这除却为了整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出自中医世家,深谙养生之道,这样梳理头发,健脑提神,利于健康。他还是一个颇有自恋情结的人,时不时会掏出上衣兜里的小镜子,欣赏自己一番。是的,他算得上一个清俊型的美男子,长方脸,高鼻梁,一双微微眯着的细长眼睛闪动着阴郁的光芒。照着镜子,他在不停地变换着神态,对这双阴郁的眼睛,他特满意,男人的阴郁目光,不仅对女人有吸引力,还能唤起同性的怜惜,这种怜惜,往往预示着某种实惠的到来。忽然,他的美妙心境被蹂躏了--镜面里闪出了一张黑乎乎的大宽脸,是谭老黑!
钱天宇愤恨地扭过头来,向悄然摸进来的谭老黑呵斥道:“你怎么了?进门也不打报告!”
谭老黑却满不在乎:“嗨,自己哥们,打啥报告呀!”
“你给我严肃点!”钱天宇紧绷着脸,对他说。“这不是在还乡团、保安旅,这是在解放军,你怎么学的《纪律条例》?”
“学个屁!学啥咱也是大头兵一个。”谭老黑自嘲道。“你看看,当年,你是跟着我去干的还乡团,可好,你当分队长,我当大头兵;到了保安旅,你成了排长,咱他妈还是大头兵;起义了,你当了副连长,咱呢?他妈的小小给养员一个,啥世道呀!”
钱天宇讥诮着他说:“瞧你那熊样吧,给你个给养员就算照顾你啦,那可是上士班长的职务,管着全连的吃喝啦搭睡呢。”
“是啊,”谭老黑也奚落开了他,“咱没有你那两下子呀,在保安旅,读蒋委员长的书,到了解放军,又看毛泽东的文集,难怪呢,起义后就官升一级。”
钱天宇不耐烦地刚要打发他走,他却一只手挡在嘴巴上,压着声音说道:“今儿个赶我走,你可要后悔的。告诉你,我见到金家兄弟了,就是咱们镇上的那家。”
钱天宇一愣,又赶紧伸头看看窗外,低声问他:“在哪看到的?”
“‘四海粮行’。”
“‘四海粮行’?”钱天宇沉思着,突然醒悟了。“对呀,‘四海粮行’跟金家有亲戚呀!”
他又问谭老黑:“你看见谁了?”
谭老黑:“金云鹤。”
钱天宇:“就他一个吗?”
谭老黑点点头。
钱天宇有些惊恐地:“最要命的是他家的二小子,那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啊!”
谭老黑自得地:“我打听了,只有金家老大在这里。”
钱天宇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爹死了,他们知道吗?”
“谁知道呢。”
钱天宇又判断道:“咱家乡那一带一直战火不断,估计他们不会知道吧?”
“知道了又咋地?反正那事又不是咱干的。”
“你呀你!”钱天宇指着他,说,“咱是没动手,甚至还给说好话了,可,可是咱带的路啊!人家毕竟死了亲爹呀!杀父之仇,这可是不共戴天啊!”
“那咋办?”
钱天宇仰在椅子上,叹息道:“咱刚刚参加解放军,要是这事传出去,对你我都不利啊!”
“这怨谁?你为啥领着起义?当初我是怎么劝你的?共产党的规矩太多了!再说,你不知道我弟弟被共产党毙了吗?我,我他妈竟然参加了共产党,真是的!”
“你呀你!”不善骂人的钱天宇用手指点着桌子。“在胶南城,你要是顽抗,早就脑袋搬家了!解放军虽然不是政府军,但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就像朱元璋的红巾军。为什么?乡下的农民支持他们啊,你想想,共产党把你家我家这样的地主富农的土地抢过来,分给了农民,农民能不支持他们吗?你没看出来,解放军去征粮,农民啥劲头呀!而国军呢?不说这些了,总之,顺应潮流,就要及早调头,否侧,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哼!”谭老黑吭了一声。“你这嘴巴,都撵上指导员了。”
“我说呀老黑,你还出自大家主呢,从小没规没距的,不好好上学,吃喝嫖赌,光玩黑的,我怎么会跟你这种人拜把子呢!”
“后悔了是不?找你爹去,当时他还求着我们家呢!”
谭老黑露出了一副赖相,又说道:“天宇,闲言碎言你少讲,你就说眼下这事办吧?”
钱天宇缓缓站起来,凝视着窗外。倏地,他朝着谭老黑示意道:“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