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大
1987年的夏天,我和一个叫阿岳的男孩子坐到了一起,在一所乡村小学的一年级教室里。
知了在窗外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小贩在大声吆喝:“棒冰吃哦棒冰。”。
我穿着妈妈给我新买的红色连衣裙,背着爷爷送的紫色书包。老师对妈妈说你们家孩子真漂亮。
阿岳剃着小平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衣,他背的是军绿色的书包,好几年前我大表姐就是背这种书包的。
阿岳和他妈妈也是在那年夏天搬到我们镇上的,和我们成了邻居。
妈妈说不要欺负阿岳,他没有爸爸。
那时我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我喜欢阿岳的妈妈因为她会帮我梳很好看的辫子,她也经常借连环画给我看,而且她有着又黑又亮的长发每天都香香的,她用电烫把自己的刘海和发梢烫成了很多小卷卷,真是好看。她的声音总是很轻柔,好像对谁都不会发火。她笑起来的时候有深深的酒窝,眼睛会眯成一条线。爸爸说她是我们镇上最漂亮的女人,我也这么想。但阿岳说他妈妈经常躲在被窝里哭。
记得有一次阿岳把我心爱的洋娃娃的头发扯坏了,我就把他当成宝贝一样的凤仙花连根拔了,于是我们扭打在一起,后来阿岳妈妈把阿岳拉开了还教训他说:“男孩子是不能欺负女孩的。”
我的眼睛近视全是看电视看出来的。我们家是村上最早买电视的人家,12寸的上海牌黑白电视机。我们经常一家人看卡西欧电视演唱赛。
后来阿岳常跑到我们家和我一起看《霍元甲》,看的是中午的重播,于是阿岳妈妈就每天到我们家硬是把阿岳拉回去吃午饭。
1990年的夏天,我看了一部连续剧。名字我忘了。
一个渔家姑娘过着平静的生活,甩着大辫子,每天打鱼,晒网。可是有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军官,他真是帅气,他对着她笑,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红着脸走开了,心里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等到她到家的时候,军官已经站在了她家门前,还是对着她笑。
后来那个军官娶了她。
我以为就此剧终了,可是吃完晚饭再去看的时候,电视又开始了。
军官很帅气,老是穿着军装。姑娘把头发挽了起来,还是很漂亮。有一天,姑娘回家的时候,她看到一只猫受了惊吓从房间里跑出来。然后是年轻的女仆。
军官说女仆有了他的孩子。
我哭着不肯上床睡觉,军官长得这么好看,可是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呢?那时候他看到渔家姑娘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神采,所以我喜欢他。妈妈说电视都是假的,是骗人的,看得那么伤心,明天就不要再看了。我说要看的要看的。
官军把渔家姑娘送上了火车,他说再见的时候平静极了。
渔家姑娘来到了一个老头家里,他的女儿都比她大,可是管她叫妈。大家都很讨厌她,包括女儿和儿子。
后来她做了一系列的事,让他们很感动开始接受她,可是老头死了。
几年以后,在她不那么年轻的时候,她又遇上了另外一个老头,是个多病的老人,他们走到了一起。
许多年以后,老头死了,她把他的骨灰送到家乡。
在宾馆里,有人摁响了门铃,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他对着她笑,好像多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
他说他是军官和女仆的儿子,他管她叫阿姨。
那时她是一个孤寡老太。
我一直在哭,她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啊。妈妈说电视是假的,是骗人的。
1992年的一个下午,我在秋秋家跳橡皮筋,跳得热疯掉的时候我喝了一杯秋秋的麦乳精。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杂货店里买了一支棒棒糖,糖上有一个小小的洞积满了我的口水,我把它从嘴里拿出来口水就一直滴到地上。
到家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在哭,眼睛很红,我想妈妈原来也会哭,我以为她只会把我骂哭。爸爸在一旁抽烟,我本来是想用我的米老鼠杯子去盛一碗水喝的,可这个时候只得贴着墙壁走。
“你到哪里疯去了,你还要不要这个家?”妈妈发火的样子真可怕呀。
“你朝孩子发什么火?”爸爸把烟壳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它。
我哭着跑到了外婆家,在1992年的一个没有任何暴风骤雨征兆的下午。
我喜欢在外婆家的日子,因为有很多小伙伴会和我一起去抓知了钓龙虾摘西瓜,可以玩得满头大汗回去洗凉水澡,外婆不会像妈妈一样揪着我的耳朵呵斥我:“又到哪里疯去了像个没教养的野孩子。”外婆和外公也从不吵架。外公的耳朵不好使又犟着不肯戴助听器,别人和他说话得在他耳边大声叫喊他还在一边“啊,啊”的样子。外公每天早上做完早操以后就坐在一张咯吱咯吱响的老藤椅里翻一本脱了线的泛黄的竖排本的书,下午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后出去找几个老头下几盘棋。外公还喜欢钓鱼,他挖红蚯蚓把它穿在鱼钩上,然后很有耐心地等鱼上钩。有时候他会带几条鱼回来让外婆给我炖汤喝。外婆说外公年轻的时候还是个打猎好手呢,可是现在枪都锈了。
我想起了爷爷,他喜欢摆弄一个老式的收音机,咿咿呀呀跟着一起唱京剧,有时候他会带我去镇上的小茶馆里听评弹,我通常会在吃完一角钱一碟的瓜子后在他的怀里入睡,散场的时候爷爷就背着半梦半醒的我回家一路还哼着不成调的曲,我记得爷爷的背挺得很直,可是在1990年的夏天他走了。
一个月后,外婆问我如果有一天妈妈和爸爸不在一起了我愿意和谁过。
我喜欢爸爸,他每次出差的时候都会带玩具和零食给我可妈妈说那是浪费。爸爸抽烟抽得很凶他说那是工作需要。有一次我和爸爸一起上街他带了三块钱买烟,我看中了一盒申丰巧克力,爸爸没怎么犹豫就买下了,然后烟没买成。爸爸每天都教我做数学还帮我完成图画作业,我喜欢爸爸。
但是我后来和妈妈一起住了。
爸爸在离开我们这座小镇的时候送了一盒精装的申丰巧克力给我。
“爸爸,为什么你要和妈妈分开?”
“因为我和你妈妈有了一点误会。”
“爸爸,为什么你不向妈妈解释一下?”
“你还小,很多事你不会明白的。”
妈妈把我和阿岳的一张照片找了出来。那是在我和阿岳同时评上三好学生的时候阿岳妈妈给我们照的,那天是我第一次梳辫子都说很好看,阿岳穿了一件小西装也很漂亮。可是妈妈把它撕了还警告我以后再也不许提阿岳和阿岳妈妈。我哭了一个下午。
外婆说妈妈心情不好我应该比其他孩子懂事,然后她带着我去田里挑荠菜。
9月份开学的时候,我的同桌不是阿岳,老师说阿岳和他妈妈已经搬离了这个小镇。
1992年的夏天我失去了一张照片和几个人。以后的每年夏天我都会收到寄自广州的汇款单。
1993年我就近入学进了一所名声不好的中学。
顾嘉是我的第一任同桌。这是一个很顽皮的男生。上植物课时,把老师带来的花花草草偷偷地拔个精光。上动物实验课,他把血淋淋的青蛙藏在一个女生的书包里。值日的时候总是操起板凳当家伙和同学打几个回合。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去老师办公室挨训,他一点不介意,说办公室这地方挺好,冬暖夏凉,日子挺好混的。
我不讨厌他,因为他总是逗我笑。他说他们家那条小黑狗的故事,他叫它小摩登,因为这条狗挺赶潮流的,看电视一定得彩电,喜欢听主人唱卡拉OK,没事儿喜欢到镇上溜达溜达,兴许能在大街上发现几根冰棍棒子还能吮咂几下。他说他夏天的故事,他和哥们儿去钓龙虾,真正是超水平发挥钓了好几斤,拿到菜场上去卖,正好碰上抓无证小贩,吓得他们撒腿就跑,龙虾没了,连铅桶也给赔上了……他总有说不完的事儿,他说我把你学习的时间都花在了玩上面,当然就成了有故事的人了。
1995年的夏天好像很早就来了,班里很多女孩子早早地换了心爱的裙子,我还穿着长衣长裤,妈妈说女孩子不能把心思放在打扮上,会影响学业的。事实上长大以后我就没有买过很新潮的裙子,我不再是个受宠的孩子。
他请我去他家吃午饭,很突然地开口邀请我。
“可是我已经带了午饭了。”
“今天我生日。”他低着头。
后来我就跟他去了他家,我带上了学校奖励的一本硬抄本。小摩登很友好地向我甩甩尾巴,我把吃了一半的冰棒扔给它,它快活地待在角落里享受起来。有一道菜是红烧龙虾。他妈妈说这是他从几斤龙虾中挑了最大最好的,每个都用小刷子刷干净才让他妈妈放入锅内。
他妈妈一个劲儿地夹菜给我说我们家顾嘉经常提起你你要多帮帮他,他爸爸去世了好几年了,他很早就帮家里赶田里活,所以学习就落下了。
我看看顾嘉,他的脸居然很红,低着头吃饭也不说话。
重阳节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敬老院看望孤老。他们都认识顾嘉,对他咧着嘴笑,说顾嘉真是个好孩子,经常去看他们,给他们送龙虾送蔬菜还能讲笑话,手脚很麻利,一来就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是班长吗?”那个秃顶的爷爷问我,“他一定是个好学生。”
“我是班长。”我红着脸说,“我以后也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我和顾嘉就在每个星期五傍晚放学后去敬老院。
我问他喜欢仟么样的女孩,他说长发的女孩子很好看,那时我扎着一个马尾。
顾嘉说那些老人很有意思的,有说不完的故事,很带劲。
我不知道顾嘉为什么去敬老院,但是我想他是个好孩子。
十五岁生日那天我收到了顾嘉的生日贺卡和音乐盒。
他在贺卡上写:
我没有朋友,因为我成绩不好又不听话。但是你愿意帮我不嫌弃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音乐盒是我用攒了很久的卖龙虾的钱买的,不知道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和你同桌。
我妈妈也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