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温暖的冬夜令人销魂。我和胡小米在暗黄的灯光下忘我地亲吻,像两只啜饮着幸福之蜜的初生的羔羊。胡小米的唇柔软湿润,胡小米的舌尖带着战栗的电流,胡小米羞涩而温柔的水淹没了我,让我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不想回头。
稻田
……我和伙伴们在稻田上玩耍。好大好大的月亮,照得稻田上像铺了一层盐。头领一声令下,我们全部卧倒。敌人来了,我猛地一低头,一根尖尖的稻桩一下子插入我的鼻孔,顿时血流如注。我捂着鼻子向家里跑去……
……雨水淹没了稻田,我和父亲、妹妹站在半人深的水里捞稻子。皮肤白白地打皱,腰断了一般的酸疼,一上岸,腿上能搓落十几条蚂蟥。妹妹一声惊叫:“蛇!蛇!”手上的稻子慌乱地撒向水中,一条蛇随着稻子跌落,在水中像波浪一样远去……
“胡小胡,胡小胡!”胡小米的声音在稻田上飘荡,脆生生的,将我从幽幽的小蓝花的香味和往事的气息中拉了回来。我蹲在近旁的黑暗里不做声。天上只有微微的星光,稻田里飘荡着大团大团的黑的夜色。胡小米的声音开始战栗了,我仍然恶作剧式地保持沉默,胡小米的声音里开始带一点哭音了,我才满意地回答了一声,打开手电朝胡小米走去。
胡小米狠狠地捶我。胡小米说,你干什么呀你,你这该死的胡小胡!我抓住胡小米的手。胡小米的手好凉好凉,在我温暖的掌心像一块柔软的冰。我紧紧地抱起胡小米,在胡小米的耳边说,胡小米,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永远不离开你了。
胡小米把头埋在我的衣服里,含糊不清地说:“……抱我回去!”
爷爷
爷爷在将死的时候,从床头摸出一把脏脏的零钱递给我,让我给他买几颗糖,剩下的我自己拿去。
奶奶在一边冷笑道:“他要你这几个破钱!”
爷爷比奶奶宽厚多了,他留给我的记忆却实在太少。印象最深的是上茅厕要搬一把凳子,凳子的边沿磨得光溜溜的——他的腿有点跛,据说是一场械斗所致。我不明白为什么村里有几个原来的地主总是和爷爷怒目相视,后来才知道爷爷当过贫农协会的副主席,批斗过他们。
小时候有一次玩耍得正欢,肚子突然疼得厉害,父母都不在家,我哭着跑到爷爷的面前,在地上打滚。爷爷似乎也有点急了,他抱住我的上身,把我来回甩动,后来又把我抱到床上,用粗糙的手掌按摩我的肚子,我感觉好一些了,年迈的爷爷却急促地喘气,像一头吐着白沫的老牛。
我们家的新房盖起来了。佝偻着背的爷爷裹着厚厚的旧棉袄站在楼前,仰望阳光中高高的屋顶,傻傻地笑了,似乎欣慰于自己奋斗了一辈子的伟业终于在儿子的手中完成。那时,他已经病了有半年了。
再后来,爷爷就死了。我戴着大红花,涂着胭脂坐在棺材上,心里木木的,没有一点悲戚的感觉。甚至记不清爷爷具体葬在哪儿,只知道是几百座坟茔中的一座。
我和胡小米翻过中学的围墙,就站在了这片坟地里,春天,青草铺满一座座小山似的坟冢远远近近地弥漫成一片。其实是很凄美的风景。冬天一切都干枯了,焦黄了,但也更符合坟地的氛围。我不知道为什么胡小胡要带胡小米到这里来,也许只是想找一个比较隐蔽的亲热的地方吧。
胡小胡和胡小米拥抱着。我听见胡小米在胡小胡的耳边低低地说:“胡小胡,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听见胡小胡犹豫了一下说:“你说吧。”
接着胡小米就说了。
这句话构成了我的朋友胡小胡生命中的一个显著的转折。我记不清胡小米是用怎样的语气说这句话的,但这句话大概在许多年后仍然伴随着那个荒凉的傍晚的坟地像针一样刺痛胡小胡的心,所以他此后从未向人提起。
我的朋友胡小胡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发疯似地摇着胡小米的肩膀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又在骗我!你已经骗过我很多次了!”
当胡小胡得到胡小米的再次认真的肯定之后,胡小胡的泪很快流下来了。他嘶哑着嗓子向胡小米大声说着什么,胡小米也哭着大声向胡小胡说着什么。有一瞬间,我看着他们,觉得非常可笑,围墙外面的人听见了,大概会以为是鬼吵架吧。
我已经记不清他们接着又争了一什么。只是等胡小胡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开始告诉胡小胡:现在知道为什么她会在第一天的傍晚流泪,为什么会在路边的土地庙里默默祷告,为什么含笑的眼睛后总有异样的神情吧……寒冷的北风在黄昏的坟地上刮来刮去,把胡小胡脸上的泪水一层一层地吹干了。
胡小胡和胡小米默默无语地离开了坟地。转身的时候,我无意中看了一眼墓碑,却看见了爷爷的名字。原来爷爷一直在我身后,我不知道我悲戚的哭喊是否惊动了他的安眠。
星空
星空无处不在,星空一如往昔。
坐在故乡的星空下,就像坐在童话宫殿的屋顶下。那么多,那么多,我从来没有奢望能将它们数清楚。
我和胡小米在星空下拥抱。胡小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一首歌。
……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地下的雨点儿大了
……
走着半路里哭下了
记起了你说下的话了
葡萄架
高中的日子像一潭清水,胡小米是水中羞涩的花。
胡小米在夕阳的余辉中走进教室,手里拿着什么边走边嗅。我说:“什么呀,像个宝贝似的!”
“橡皮擦,你闻,好香!?
我闻了闻,很好闻的香味。我说:“送给我吧!”
“不行,这是我给林萍买的,你看,还有这副三角板。”
“唉呀,送给我吧,我和你不比你和林萍好!”我死皮赖脸地哀求着。谁知胡小米听到这句话脸色一变,一把从我手里抠走橡皮擦,向林萍走去。
我有点尴尬,不知到底哪儿惹恼了她。
晚上书都搬出去了,教室要准备做高考考场,全班转移到大阶梯教室自习。我坐在很靠后的地方。快下晚自习了,胡小米到我旁边来,和我隔着一个座位坐下。胡小米说:
“胡小胡,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我哪敢生你的气。”
“我真的很不喜欢你说那样的话,而且还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我还是个孩子呢!”
“你还是个孩子?你都十八岁了!”
这时教室的灯灭了。我们默默无语地收拾完东西,走出了教室。路边有一个葡萄架,我走了进去,胡小米也走了进去,和我离了有一米远。
我说:“胡小米,等我们以后都考上大学了,我到你大学去找你吧?”
胡小米说:“不行!”
我说:“那你到我大学来找我?”
胡小米说:“更不行!”
我说:“那我们只好不来往了。”
胡小米说:“怎么不来往呢?我们可以写信啊,我要你每周都给我写信!”
灯光透过葡萄叶子的缝隙斑驳地洒进来,有一片正好落在胡小米微微起伏的胸上。胡小胡和胡小米面对面地站着,离得很近,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黑暗中,胡小米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对胡小胡说:“你该吻她一下。”胡小胡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心出汗,身体僵着一动不动。这时,葡萄架外面传来了几个女生的笑声。我一扯胡小胡的耳朵,胡小胡赶紧撒腿开溜。胡小米拉住了胡小胡,塞给胡小胡一样东西。原来是一块橡皮一副三角板,凉凉的,湿湿的,显然已在掌心攥了许久。
……
高考后我和胡小米分开很远。后来又有许多我不愿提及的往事。我终于等到了这个冬天,原以为等到的是爱情的蜜糖,不料却是永远失去的苦果。
胡小米,我远方的朋友,原来是在这个冬天来向我道别。她说,可能明年,她就要结婚了。
我在寒冷的清晨与胡小米告别。汽车腾起绵延不绝的尘土,如同我绵延不绝的忧伤。
炉火已熄,胡小胡坐在衰老的木椅上沉沉睡去。一纸薄笺仿佛不胜重负,从他膝头的书页里滑落。那是一首诗,记载了一段早春二月的往事。
二月时光迷人的二月时光
寒雨淋熄了春天的火焰
爱情像你我眼中噙着的泪水
不由自主地摔碎
迷人的二月时光
开放的油菜花只有几朵
有一朵是我们的爱情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早早凋落
二月时光,致命的时光
我们在小路上徘徊
在大路上分开
二月时光,像你我最后的像框
挂在我一贫如洗的墙上
犹如默默无言的悲伤
我站在高空俯视着满头白发的胡小胡,感到自己像目睹一棵老树在冬天落叶一样,目睹了一个老人在冬天的炉火边所拥有的朴素的怀想与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