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
刺伤我的不仅有痛苦
还有短暂的幸福。
——题记
我一生中曾多次遭遇冬天。尽管冬天一直在持续变暖,可是它们仍然给我留下了冷暖无常的印象。很早的时候,冬天是要结冰的,有时还要下大雪,那个时候留给我的记忆里充满了冰块在肠胃里融化之后形成的暖流和在雪野奔跑时呼出的热气。后来,冬天只是象征性地刮几阵大风,把街道上的废纸吹得无所适从,我的记忆里却充满了裹紧大衣、缩成一团的形象。
在许多年里,我曾经在城市里流浪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夏夜是适于游荡的,而冬日则像一场噩梦。寒冷像一群膘肥体壮的疯犬,咬得我无处可逃。我站在深夜的街头,望着那些温暖的窗口和紧闭的大门,感到了刻骨的刺痛。
我的朋友胡小胡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和我形影不离。胡小胡并不等于我,我也只是在某些时候才是胡小胡。我抡了抡胡小胡冻僵了的胳膊,表示了我们的决心。若干年后,我们果然也拥有了一扇自己的窗口,辉煌地傲立在万家灯火之中,示威似的。
只是这时,我和胡小胡都已经老了,我们常常坐在冬夜的炉火边闲聊。胡小胡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他说,他这一生中最怀念的是雨夜,是家乡的雨夜。
雨夜
常常想起家乡的雨夜,我坐在小楼上,守着一盏灯读书。周围弥漫着沙沙的雨声,像一种幸福而充实的情绪包裹着我,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这黑夜中醒着的惟一一人,在淡黄的光圈下稳如磐石,安如泰山,楼下的亲人已经安睡,我能听到他们均匀的鼻息。这黑夜里恬静的呼吸像一双垂落的翅膀,轻轻聚拢我热血涌动的心房。
书读完了,夜已深了。推开门,清新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苦涩的稻花的清香。雨早停了,远处的稻田里浮着一层白色的雾气,隐隐有许多嘹亮的蛙声,抬起头,就看见满天亮晶晶的星斗,像无数清亮的眼眸注视着沉睡的村庄与土地。呵,这醉人的南方的雨夜!
没有见到这样的雨夜已经有很多年了。有时,坐在北国干燥的空气里,忽然非常想念家乡的雨夜,竞产生了一种要立即回家的冲动。可是,回家去就能看见这样的雨夜吗?雨夜也许还是昔日的雨夜,心绪却不再是昔日的心绪了。
雨夜,早已随着生命的流逝永远流逝了……
胡小米在那年冬天到我家来,当然也无缘看见那样的雨夜。只是在我的记忆中,胡小米总是与雨夜联系在一起,仿佛是夜色中飘来的秀美的女神。
冬天总是萧瑟和寒冷的。胡小米坐了一上午的车,下车后又七打听八打听,终于曲曲折折地找到了我家。沿路上看见那些干枯的树木、断流的小河和空空的稻田,胡小米的心里也许会涌上一些伤感的情绪。当她背后背着一个红背包,左手提着两瓶酒,右手提着一只野猪腿出现在我父母面前时,两个木讷朴实的老人肯定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我没有看见这样的情景。我当时在外村。当我被告知这一消息时,我不顾一切地往家里跑起来。快到村口的时候,我看见家人簇拥着胡小米正在那里张望。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从另一条岔路进了村,想绕到胡小米的背后去,猛地蒙住她的眼睛。可笑的是,我竟然幼稚地忽略了胡小米身边还有一大群人。这样,当我花费了更多的时间从背后快要靠近胡小米时,已经有一个小孩喊了起来:“瞧,他在那儿!”
胡小米于是也看到了我。她含着笑对气喘吁吁的我说:“看你,跑的满头大汗的,急什么呀!”我只是傻傻地孩子气地笑了,父亲在一边也笑了。我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发现,父亲的笑竟也那么孩子气,像一株老树上的鲜红的嫩芽。
洗澡红
洗澡红在黄昏中淡淡地开着。
在平台上的角落里,它们常常是开给我一个人看的。整个白天它们都无精打采,一到傍晚——正是农村人洗澡的时候,却开得精神奕奕。这种深红而略带有紫意的花朵几乎充塞了我少年时代对于花的全部记忆。我喜欢搬一把椅子坐在它们旁边,有时读书,有时什么也不干,只是盯着它们,看它们怎样一点一点地舒展开娇嫩的花瓣,仿佛一只只开始在夕阳的金辉中展翅的精灵。
我和胡小米靠在二楼栏杆上谈话的时候,洗澡红早都凋谢了,只剩下支撑在干土上的枯枝。可是,在我的印象中,洗澡红却一直都开着,它幽幽的香气和在晚照中浮现的红色花瓣的云朵一直萦绕在我和胡小米的面前。
这个傍晚给我留下了温暖的印象。那时候胡小胡穿一件银灰色上衣,胡小米穿一件米色上衣。他们靠在栏杆上嗑着瓜子,似乎谈得很投机。
胡小米说,你知道吗?你没有回来以前,我又冷又孤单,都有点后悔来了。
胡小胡说,你还冷吗?我去给你拿件衣服吧。
胡小米说,不用不用,现在好多了,你穿这种颜色的衣服真好看,女朋友给你买的?
胡小胡说,没有啊,你没有给我买衣服啊。
胡小米扑哧一笑,说,几年不见,你倒学会贫嘴了哦。
胡小胡说,哪里哪里……你看你衣带都打歪了。
胡小米转身避开胡小胡的手,瞪了他一眼说,这才是正确打法呢,你这个老土!
楼下有人喊,胡伢,带一个马马回来了?
胡小胡窘窘地冲楼下喊,莫乱扯,伊是我同学。
胡小米笑着说,你就说是嘛!
胡小胡赶紧冲楼下喊,是啊,是啊。然后对胡小米说,。马马的意思是老婆。
胡小米后悔不迭,我以为他是说女朋友呢。
暮色渐渐地深了,房屋顶上飘着淡白的烟气,时断时续地在平台周围缭绕,使它显得像一个仙境。从远处观察,胡小胡和胡小米就像在演一出哑剧。胡小胡向胡小米伸出手去,胡小米塞给胡小胡一把东西,接着胡小胡开始恼怒地向楼下扔瓜子壳;胡小米随意地站在胡小胡背后,膝盖突然撞击胡小胡的腿弯,胡小胡就不出所料地打一个趔趄。
现在,他们面对面地推手。胡小米不说话,胡小胡也不说话,只是在险些中计的时候笑出声来。他们交战了几个来回,有一次,胡小胡的手掌抵在胡小米的手掌上,两个人停住了。胡小胡抓住胡小米的手,胡小米低着头,慢慢地靠近了胡小胡。
他们拥抱了很久才分开。天已经完全黑了。胡小米默默地转向一边,发出了一两声抽泣。我看见我的朋友胡小胡顿时变得手足无措,竞也说起了像电视上一样肉麻的话:“胡小米,我一定会好好地对你一辈子的,我一定要让你一辈子都活得幸福。”
胡小米擦了一下眼睛,拉起胡小胡的手说:“走吧。”他们就回到屋里去了。
我在当时对胡小胡说:“女孩子第一次和人拥抱不应该哭啊!”胡小胡显得毫不在意:“也许是幸福的眼泪吧。”他完全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晚上驾着粉红色云朵遨游未来,害得我一夜未眠。
二胡
二胡注定是一件哀伤的乐器。在我一生中从未听见二胡拉出过欢快的曲子。它们咿咿呀呀的声音有时像是哀叹,有时像是哭泣。
我童年的记忆里充满了陈瞎子拉出的二胡声。年终唱戏的时候,陈瞎子总是坐在台角,摇头晃脑地拉着,这大概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台下人就在戏子的哭诉和哭诉般的二胡中痴痴地流下眼泪。陈瞎子在不唱戏的时候也拉,总是坐在月亮底下他的小土屋前拉。孩子们总是怯怯地蹲在暗影里,睁大了眼睛听。瞎子总是自己拉自己的,拉完了就长叹一声回屋里去。有时瞎子也和我们说话。他说:“我给你们拉一个《霸王别姬》吧。”拉完了,孩子们仍然不说话,他便摇头叹息:“唉,不懂啊,你们不懂啊!”
陈瞎子后来死了,我们便很少再听到二胡声。多年以后,当我在城市的地铁出口处再次听到如泣如诉的二胡声,看到拉二胡的人,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那哀怨、凄凉的声音混合在城市的灰尘里,让我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我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二胡拉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句话在那个温暖的冬夜里落入了胡小米的眼帘。胡小米笑着问我:“这二胡是指我们吗?”我这才记起,朋友曾将我和胡小米戏称为“二胡”,没想到这句简单的感叹竟被胡小米挖掘出了另一层含义,从而变得像一道命定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