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在海上漂泊了两个月,终于到达碧祁岛,东海与南海开战,碧祁岛成为首要战场,失去了当年的繁华喧嚣,到处留着战争留下的痕迹。空中下着蒙蒙细雨,山岛在水雾中朦胧不清,迷幻飘渺的仿佛氤氲开的水墨画。
离开两年,萝萝再一次踏上碧祁岛。秋风寥落,细雨在她眼前串成一条条晶莹的水幕,海船停泊在岸上,如同一座漂泊的山塔。她举着雨伞,随月妮娅静静走在海面,波澜壮阔的海水在雨幕中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没有留下任何迹留。
碧祁岛东面有一座略高的山峰,站在峰顶,可俯瞰整座海上岛屿,不知从何时起,山峰上多了一座坟茔,坟茔前并没有墓碑,只是一座土丘静静矗立,一季的青草已经成长衰落,盈黄黄的铺满坟茔。
月妮娅伸出手,轻轻拔掉坟茔上的荒草,露出被雨水湿透的鲜黄泥浆:“这是哥哥的坟茔。我们从小在东海长大,只有彼此,谁都不曾想到到死的那一刻会落身何处。我想哥哥希望能留在这里,守望着你远去的踪迹,如你所愿,快乐、自由——所以,我作主将哥哥的尸骨埋在这里。”
萝萝缓缓走向那座两年前还不曾有的坟茔,她面上平静的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无论遇到怎样痛苦的事情都无法将她击倒,她又像是已经绝望到极点,濒临崩溃,只要细微的轻轻一击,她身体就会从里面坍塌,化为碎屑。
“沐宸,”她低低出声,声音虚幻的仿佛不是从口中发出,一阵猛烈的风吹来,她手中的绣花伞被大风卷起,飘落向山下,似狂风烈雨中浮萍,只是轻易的摧残,就使它四分五裂,破碎不堪。
雨伞随着狂风飘摇,消失在视线中,大雨漂泊,一瞬间浇透了她身上衣襟,她的身影在暴雨狂风中颤抖起来,仿佛一只绝望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嘶鸣,她像是疯了一样,扑到坟茔前,用双手扒开地上的泥土,泥土之中掺杂这碎小的岩石,割破了她的手指,别断了她的指甲,鲜血透过沾染在手上的黄土,滴落到地上,与泥浆混为一谈,她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木偶人,绝望而疯狂的挖掘地上的泥土。
月妮娅站在伞下,看着她疯狂、绝望,没有出手劝阻、也没有安慰,漂泊大雨将两个悲伤的少女淹没,她们脆弱的宛如从树枝掉落秋叶,随时会在风雨的摧残下化为泥浆。
“他已经死了。”一只骨骼分明而洁白的手,握住了萝萝流满鲜血的手腕,他隐藏在皮肤下的脉络清晰可见,声音在漂泊大雨里是如此凄清:“就算你扒开他的坟,将他挖出来,他也无法活过来。”
萝萝木然转过头,望向持伞而立的少年。
两年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迹,不同于以前的单薄纤弱,他的面容棱角变得刚毅了一些,深如碧海的眼中没有任何讥讽,修长的身形内蕴藏着无法窥知的力量:“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不愿看到你这样伤心难过。”
雨水还是随风飘落到伞下,湿透了他半边衣襟,萝萝望着他,并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战乱时刻,东海九王子怎会在充满危险的碧祁岛。隐忍着强烈沸腾的情绪,萝萝双眼通红,不知是从天空滴落的雨水、还是强忍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溶于碧海之中。
“他死了。”凌蔚攥着她的手腕,低声说,声音有难掩的悲哀,“不管你怎么样,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不救他,”萝萝忽然发起狂来,声嘶力竭的质问,带血的双手重重击打在他身上,忘记了眼前的少年是集千万宠爱于一身、高高在上的东海九王子:“你有那样的权利不是么?为什么不救他……”
雨中的少年安静的沉默着,没有责怪她的无礼,也没有出声辩解。月妮娅的声音已经隐忍地嘶哑:“那日,我们接到你逃走的消息,赶到哥哥火噬刑场时已经晚了,哥哥的身体已经被烧灼的丧失了所有功能,就连敦日医师也束手无策。”
她的面容渐渐扭曲起来,嘶声喊道:“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在我眼前死去,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痛苦,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月妮娅忽然一瞬间安静下来,她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跪伏在地上,眼神呆滞的望着眼前坟茔,漂泊雨声中,只有她悲伤的啜泣断断续续传来。大雨渐渐停歇,一道彩虹蜿蜒在天际,连接在碧水浪涛。
凌蔚望向绝望到极致的少女,开口:“你想要帮沐宸报仇么?”
萝萝漠然地望向他,深黑的双眸中没有任何情愫。
“你想帮沐宸报仇么?”凌蔚向她伸出手,“杀死沐宸、让你永远陷落在这个永远无法挣脱的权谋渴望中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旭阳,旭阳和我们一样不过是挣扎在泥沼中棋子,只有高高在上的东海之王,才是所有人的主宰者。你想要为沐宸报仇,那么我们连起手来,将一切都踩踏在脚下,如何?”
萝萝依旧沉默着,思量他话语里的喻意。
“我可以执掌母亲一半的权利,但我不是父王心中适合的继位者,仅用我所能掌握的微薄力量撼动我哥哥们的地位、打败他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必须拥有自己的同谋者与其抗衡,”凌蔚安静地叙述,冰冷的话语中没有丝毫感情,“你想要报仇,不是么?等我得到一切后,我会让你带着那些该死之人的头颅,来祭奠沐宸的亡灵。”
“你愿意和我合作么?”他望着眼前的少女,再一次问,“为沐宸报仇!”
萝萝的声音如死一般寂冷:“杀了他们?”
“不错,”凌蔚说,“杀了他们。”
萝萝目光落到他伸出的手上,她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长久的沉默后,伸出了手,她手上依旧是残留下的黄泥与鲜血,交到了他的掌心里,凌蔚却毫不在意,他的手一如往日冰冷,没有丝毫温度,有力而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东海与南海的战争整整打了两年,终于在广崎岛一役、东海大捷后,南海海王在三王子伽晔的劝说下,派遣使队前往东海,与其议和。双方因为议和的条件僵持了三个月,几欲再次开战,最后以南海将广崎、平泽两岛割让给东海,并遣丽姝公主与东海王子和亲,才得以告终。
其时,已是深冬。东海九王子因愧疚长兄离世,留守碧祁岛两年,在接到东海之王苏尚派遣的信使送来的书信后,立刻返回东海之都。虽然处于冬季,但东海之都的气温却不甚冷,季风拂过,仍旧清晰看到枝头悬挂的绿叶沙沙作响。
神簌殿依如往日安静,莱茵夫人遣侍女放置下九王子凌蔚最爱吃的食物和酒水,只留下随在她身边伺奉多年的护卫总管赋璃,以及在长崎岛一战,斩下敌军首领首头颅,立下奇功,被莱茵夫人破格提拔为贴身侍卫副将的御炼岛弟子亦翎。
亦翎虽然年轻,但心思聪敏,进步神速,一身武艺在莱茵夫人贴身侍卫中少有敌手,深得莱茵夫人与侍卫统领赋璃赏识,并加以重用。
阳光渐渐西沉,莱茵夫人望了望天,说:“亦翎,去看看,蔚儿还没有回来么?”
“是,”亦翎拱手领命而去。刚出神簌殿,遥遥望见三人走来,她的目光落到凌蔚身后的那袭紫衣上,瞬间变了变。萝萝的冷清的眸子中不含带任何情愫,亦翎从她面上一扫而逝,侧身向凌蔚行了一礼,“夫人已经等候殿下多时了。”
清风浮动起金色的纱幔,博山鎏金香炉中轻轻飘散着淡雅的馨香,莱茵夫人斜倚在暖榻上,遮了一件雪白的狐裘,看到日思夜念的幼子归来,面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向他伸出手:“蔚儿……”
白衣少年走到莱茵夫人身前,握住了她的手:“母亲。”
“长高了很多,是不是?”莱茵夫人轻笑,对身侧的赋璃说,“身体看起来也好了很多。”
赋璃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凌蔚身后,莱茵夫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凌蔚身后多了一袭紫衣,两年的时间,几乎让莱茵夫人忘记了那个曾经叛逃出东海的少女,她的目光一瞬间冷峻而犀利:“是你?”
萝萝静静望向莱茵夫人:“是我。”
莱茵夫人漠然:“听说,两年前你回塞里斯去了?”
“是。”
莱茵夫人拂了拂爱子衣袖上的褶皱,淡淡地问:“为什么又回来了?”
萝萝的双眼忽然间亮的骇人,声音坚定而压抑:“我要留在这里。”
“哦。”莱茵夫人望向她,眼中忽然露出深深的讥屑,“为什么?”
“我当初中了剧毒,丧失了一部分记忆,所以才会离开,”萝萝屈膝跪在地上,“只要能留在这里,我愿接受夫人任何惩罚,请夫人降罪。”
“是这样吗?”莱茵夫人心不在焉地问,“那么,你现在是想起来了?”
萝萝低垂着双眼,说:“是。”
莱茵夫人静静望着身前懂得了屈膝的少女,把目光转向远处半开的紫莲之上,冷然道:“不管什么原因,在没有我指令的情况下离开东海,就是失职,失职就应该受到惩罚。”
萝萝说:“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既然你还想留在这里,那么就要承受七天七夜的鞭笞与曝晒,如果到时候你还活着的话,就继续留在我身边好了。”莱茵夫人对亦翎说,“带她下去,交给黑嶷处置。”
“是。”亦翎领命,带着萝萝离开神簌殿,走到拐角处,她终于忍不住沉声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萝萝随在她身后,漠然不语,她的沉默,让亦翎觉得胸间有什么强烈的悒郁着,她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孩,顿了一顿,转身行向刑场,执行莱茵夫人下达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