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冲击之下,萝萝只觉胸口血液沸腾,“哇”的吐出口血来。她的身体被迫连连后退,长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深刻的剑痕,直到后背抵在一棵大树上,她才勉强止住去势,双膝一软,几乎倒地。萝萝咬紧牙关,勉力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不倒下向任何人屈膝。
萝萝这些年来潜修暗杀,虽不善使长剑,但离剑乃是剑中极品,坚韧异常,暗中替她分担了独眼大汉的丰沛力量,才未致使她丧命在独眼大汉手中。萝萝紧握双剑,剧烈地喘息,她的面色苍白如雪,薄弱的身体似风中无所依靠、随风摇曳的凋零秋叶。
然而,她的神情却是倔犟的,如同兰蒂斯山千年不化的冰雪,坚硬如石,骄傲的独居在云岭山巅,睥睨天地,不与世浊。
云空中皎洁明亮的皓月,在这一瞬间也失去了光芒,只有天地苍茫间,那一袭污浊的紫衣,绝世独立。
她左臂衣襟被劲气割裂开,露出盘踞交错的疤痕,一排整齐的牙齿印清晰可见。
凌蔚目光动了动,蔚然如海的双眼望向独眼大汉,说:“阜老大,她虽然莽撞无礼冲撞了你,但毕竟是我东海之人,就算我东海力量再微薄,但也不是能随便让人欺凌的。”
独眼大汉击在半空的拳头猛然顿住,他虽不受四海管束,但与四海为敌,毕竟不是明智之举。若凌蔚未曾开口,这女子丧命在他手中也没什么利害关系,但此时凌蔚开了口,如果他真杀了这女子,就是对东海公然挑衅。
独眼大汉收住拳脚,淡淡说道:“既然凌蔚殿下开口了,我就看在凌蔚殿下的面子上放了她。”
萝萝望向凌蔚,诧异这少年居然开口救她,当日在兰屿岛,她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意,一个本想杀自己的人,今日为何又开口救了自己。她心里微微苦笑,原来这个世道上很多事都是难以让人猜测的!
她以为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抵挡一面,此时才知道竟是如此的微弱。若不是凌蔚出声阻止,那么,今日她就要丧命于此了吧。
桓束岛深处公海,是四海逃犯最隐秘的藏身之所,四周隐有暗礁,若没有熟知暗礁位置的水手引路,外人根本无法踏近一步。
丽姝从桓束岛逃到海边,夜色朦胧,潮汐滚滚,几艘巨大的海船停泊在海岸上,用铁链连接固定在岩石上,巍峨如山。旁侧有数艘运载搭物的小船,用绳索紧靠着大船固定,随着海浪波动。
海岸船只并没有人看守,只有远处山岗高处架起几座岗哨,在深黑的夜里,熊熊烈火燃烧,火焰冲天。
丽姝解开一艘小船的绳索,划向海里。浪浪涛声从耳边传来,天地苍茫,独自沉浮在无疆的海域,生命是如此的渺小而无助。
数月前,她跟父亲的船队从所罗门出发,带着珍珠、玛瑙、金银玉器,前往塞里斯,想要换取丝绸、陶瓷、茶叶,赚取翻倍的利益,可是行经黎牙岛,却被桓束岛的海盗盯上,他们抢劫了船上所有货物,男人被杀死,女人被掳掠转卖,而她也从千娇万宠的千金小姐沦落为卑贱女奴。
丽姝拼命的划船,想要逃离,但是,面对茫茫大海,她又能去哪里呢?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在碧蓝的大海里,她没有水,没有粮食,停下来就只能等待死亡。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随着时间的转移,黑夜渐渐淡去,空中像是蒙了一层淡薄的灰纱。
忽然一声巨响从船首传来,船体随着巨大的海浪打了个转,丽姝险些被甩下船去。她定下精神,才发现船首不知何时撞上水下暗礁,海水顺着破裂的船体渗了进来。她惊慌的用手堵住,但随器成型的水流无孔不入,海水依旧沿着她的指缝流进船内。
多日来的紧张情感,在面临即将死亡的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出来,她一边用手掬起船里的海水泼出,一边不停地啜泣,泪水从她碧绿的双眼中滑出,如同初春碧草上凝聚的露珠儿,晶莹剔透。
小船里的积水越来越多,船体受重,下陷了些许,今日她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千万年的沧海桑田,有多少枯骨鲜血,是海王波塞冬最伟大的祭奠?浪涛汹涌,几乎将她瘦弱的身体湮没,她紧紧束着身上抢夺而来的衣裳,忽然想起了黑夜里那个满身污垢、神情倔强的女子,她是不是逃离了那里,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陷在了这样茫茫大海中?
蔚蓝海面被朝霞映照成璀璨的金红色,丽姝泪眼朦胧,她忽然看见了昨夜里那个如同神明一样的女子。
女子身上依旧是那一身污浊的衣裳,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她身前一名雪白长衣的少年,俊美的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祗。一名消瘦的中年人站在他身侧,微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丽姝开口想要喊那紫衣女子,然而话梗到喉间,她忽然停住,她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呀!求生的渴望激励着她,嘶声大喊:“救命,求你们救救我……”
一晚的挣扎,她几乎丧尽了所有力气,绝望而微弱的声音顺着猎猎海风吹散,她一遍一遍,声嘶力竭,绝望而悲哀,如同垂死的野兽最后的呜咽。
终于,站在船首的少女看到了隐在浪涛深处,即将被海水吞噬的丽姝。丽姝脚下的船在一分分向下陷去,海水已经包裹住她的双脚。远处的少女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稍微的迟疑就会使她葬身大海。萝萝紧紧盯着远处深海里在一点点下陷的船体,心口似被什么紧紧攥住。她想起三年前那一场无情的战争,带走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一切一切……她嘶声道:“救她。”
在这个世道弱肉强食的世道里,弱者就只能任人宰割,成为牺牲品么?
她只不过是个无助无依的少女啊!
中年人微笑着,并未答话,似在等待凌蔚如何决断。
迎风而立的少年漠然望向眼前神情激动的少女,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他抬手扣住少女下颚,强迫她望向自己,冰冷的双眼没有任何感情:“你动恻隐之心了么?”
萝萝面容倔强,神色哀绝:“救她。”
他的气息冰冷的如同三九寒暑:“如果我说不呢?”
萝萝咬牙打开他的手,面对眼前高高在上的东海九王子,依旧神色坚定,毫不退缩:“我自己救。”
她受伤颇重,稍稍过激的动作痛得连吸冷气,却死死咬着牙,不顾身上的伤痛,跳入了海水里,向沉坠的小船游去。
清晨的海水依旧冷得刺骨,腥咸的海水浸泡到昨日被劲气割裂的伤口之上,痛入骨髓,每挪动一分,身上的骨架都似被拆裂了。虽然这几年,这样的伤痕对她已经司空见惯,可是,此时此刻,那个温柔为她涂抹伤药的少年在哪里?
萝萝从没有如这一刻般渴望他在身边!
海船依旧向前行驶着,乘风破浪,直入云霄。
汹涌的海水几乎吞没了萝萝的身影。
凌蔚冷冷地望着她在水中艰挪动的身影,心内愤怒已极,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他百依百顺,就连海王苏尚和莱茵夫人在他面前又何曾说过一个“不”字。
然而,这个倔强的女子,竟然反抗他的命令,她是准备用性命对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么?
“凌蔚殿下。”中年人小心的呼喊,见眼前的少年没有任何反映,只是盯着海浪中渐行渐远的身影,打了个手势,命水手放慢船速。两名大汉吊放下小船,划船追去,行动迅速,转瞬已追上萝萝。
“姑娘,”其中一名大汉伸手将萝萝拉上船,另一人继续摇橹,迅速上前。
船完全沉了下去,海水从双膝一点点向上,漫过腰际,漫过胸口,丽姝拼命的挣扎着,但她越是挣扎,陷落也就越快,海水一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她的身子沉沉向下落去。
在被冰冷的海水吞噬的一刻,忽然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瘦弱的手指粗糙而有力,仿佛深冬寒夜中突然出现的火光,让死亡的人看到一线生机。
萝萝将丽姝拉上小船,轻拍她的背。丽姝剧烈地喘息,咳嗽着吐出肚子里的海水。萝萝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丽姝身上的衣襟挣扎间已经敞开,露出雪玉一般晶莹的肌肤,弹指可破。刚刚一番生死历劫让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忍住不抱住萝萝,嘶声痛哭,俨然将她当成绝望中最后的依靠。
有眼泪哭泣,还是很好的吧!三年前,萝萝也曾毫无顾忌的哭泣,可是现在,她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了。
两名大汉将小船划到大船下,顺着船上降下的软梯攀登上去。
尽管没有开口,他还是默许了让人救丽姝,萝萝想,也许这个传说中性情古怪的东海九殿下,并非这么不近人情。
中年人笑呵呵地道:“我已经命人准备好换洗的衣物,请两位姑娘近舱梳洗。”
萝萝点了点头,欲将丽姝带进舱内。丽姝望着海船上身体魁梧、常年因海风侵蚀的熏黑面颊的水手,露出惊恐的神色,死死抓着紫不肯放手。
“没事的,”萝萝轻轻说,“你现在已经安全了,不要害怕。”
进入舱房,萝萝拿锦布蘸了清水、拧干,脱下丽姝身上衣袍,擦拭她的身体,丽姝像是个失去生命的精致娃娃,任萝萝摆弄,为她换上干净的衣物。
昨夜并未看清这少女的面容,刚刚生死挣扎间,也没有注意,此时萝萝才知道这世界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子。她纤细的腰。柔弱的像是飘扬的柳絮,不足一握,面容白皙,五官精致,虽然只有十五六岁,但清丽的容颜下却透露出无法言喻的娇媚,娇媚之中又隐含清华,似寒雪飘飞中最娇艳的一株红梅。
萝萝轻轻叹了口气,安抚她睡下,走出船舱。
疼痛的伤口似要将她的灵魂撕裂,为了救丽姝她只能咬牙撑着。此时坚定的意志松懈下来,萝萝终于支撑不住,佝偻下身体痛苦地叹出声。阜老大的劲气震伤了她的五脏六腑,这残破而脆弱的躯体使萝萝心中烦乱,“哇”的呕出一口鲜血,滴落在地上,如同殷红的杜鹃花。
有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隐含讥讽。
温柔的光芒从窗口照射进来,整个船舱都似蒙上一层圣洁的光晕。凌蔚站在背光处的的面容让人无法看清,他冷冷望着痛苦的少女,声音如同深夜啄食腐尸暗枭:“这个世上没有谁能救谁,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么?还是你想向一个无知的女人施舍你那些卑微的仁慈?”
萝萝抬起头,冷冷地望向他:“凌蔚殿下,我并没有向谁来显示我的仁慈,也没有这么无趣。如果一个女人生下来就注定遭受欺凌,我宁愿她葬身大海,不管怎么样,这次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肯救丽姝。”
她面无表情,站直了身体,再也不看他一眼,走进房间。
这场生,不由我们主宰,那么,这一场人生呢?
有些人注定要成为牺牲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