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桀回到图书馆,天色正好放亮。馄饨摊摆了起来,老板见他不是从馆里出来,好奇打量了几眼,陪笑道:“出去了?我看大门都没关,还以为你在里面呢。”
唐天这才想起自己冲出来时,并没有锁门,图书馆敞开了有近四个小时。
他在馄饨摊前待了一会,下定决心,重新走进馆里。一切如旧,只有地上躺着一本词选。他左右摇摆,从没如此犹豫过,最后小心拾起来,翻了翻,除了书香和霉味,就只剩发黄的书皮裸露在外面。当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钢笔小心地写着几个小字:相思成结。
一看就是位女子的隽体,男人写不出这样的字,字里有无法模仿的匠心,又带着一丝怕给人察觉的苦涩。
他坐回椅子上,氤氲旖旎,仿佛不再那样害怕了。犹豫了一下,思桀没有继续读中间那行词,但他有理由相信,当他读起来时,那道女声又会跟着吟唱。
“兄弟,再来碗?……好嘞!”馄饨摊老板又为他盛了满满的一碗,笑着看他若有所思地吃下去,随口问道:“昨天早上那个人是你朋友?”
思桀知他说的是白向南,点了点头,老板说:“既然你有那样的朋友,干嘛还来这地方打工,叫他给你安排个活,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这地方不干净,你年纪轻轻,还是别来的好。”
“你真的见过里面的女鬼?”思桀再不能对这个谣传等闲视之。
“女鬼?啊……你见到了!?我只听说有声音,自己偶尔也会听到一点,可不知道是女的……不行,明天我要换个地方。”老板开始变得心事重重。
思桀三两下吃完,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别墅后,倒头便睡。半晚的紧张刺激令他有些疲累,脑袋一松,困意立刻上涌。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起床以后,思桀洗了个澡,走出浴室时,白向南来了,手里拿着梅画交给他的文件。
“你还别说,梅大律师就是厉害,才一个上午,文件做得滴水不漏。你快给我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思桀接过文件袋,坐到沙发上,边打开边说:“既然滴水不漏,何必我来看。”
“我的滴水不漏,和你认为的当然是天壤之别,只有你看过我才放心。”白向南开始摆弄昨天送来的茶具,这东西拿来后,思桀还没动过。很快一杯热茶放到了他面前,文件的检查工作也已经结束。
这文件本就是他起草的,而且是在好多天前,不用看也能倒背如流。
“没问题。不过这里是北方,再有一个月就是冬季施工期了,成本、工期都会延长,你做好准备了吗?”
听到这里,白向南立刻眼中喷火,冷哼道:“燃料和保温材料已经去谈了,工程组也在开始做调整,好在施工队是自己人,调整起来方便。其实如果资金充足,我有把握在冬季前完工,到来年再通水通电,进入毛坯房装修,不但我省了成本,住户也方便。可现在给乔天龙一闹,整整一个月我都没睡好觉。不瞒你说,银行的二期贷款一停,我本打算找你借钱的,没想到你会出岔子。唉,不说了,没问题我就走了。”
白向南站起身,又看了他一眼:“你中午没吃吧?还是跟我出去吃吧。梅画怎么没来,她放心你一个在家,做你的单身老男人?”
思桀笑骂了一句,将他推出门,开始整理房间。他喜欢在没人的时候,随意给自己做点东西吃,尽管做的很难吃,但是乐此不疲。至于收拾房间,他不像其他人,哪里脏就收拾哪里。他将房间归为几个区域,今天想收拾这里,那么无论其他地方多么脏乱,他都不会去理。
凡事点到即止,不会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样他很舒服。任何事做得太深入,都会把人变成奴隶,例如简单的打扫房间。
如果家里出了个爱干净,有洁癖的人,打扫出一间数十年一尘不染的房间,对于正常人来说,绝对不是赏心悦目,而是一种负担。这点他深有体会,因为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晚间时,他特地早早来到了图书馆,馆中的工作人员陆续离开,大部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夜间管理员。他收到一些礼貌性的问候,只跟其中一位叫方姐的人聊了两句。
夜幕拉了下来,思桀等到夜里八点多,将门窗检查好,然后像膜拜一样,庄重地将那本不知多少年前,被一名女子悄悄涂鸦的词选搬了出来,放在一盏吊灯下的书桌上。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思桀等了几秒,没有回声。
难道错了?思桀犹豫了一下,正要再试一次,一道瑰丽的光无端出现在书架的后面,缓缓绕到灯下,然后奇异地聚集成一名女子的形象,容貌有些模糊,依稀可以看出是位不俗的女子。浅黄色的长裙显得有些复古,上面点缀着小花,随着光影的飘动,仿佛在起舞一般。
思桀生平中第一次见鬼,不由手脚酸麻,豆大的汗珠出现在额头上。他看到对方在笑,那是一种天真烂漫的笑,令他想起初晴。那种碎花布的长裙可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的款式,总之不会是古代,也就是说,这女子是现代人,不是那种千年女鬼。
“你不怕我么?我可是鬼呀!”她竟然说话了,两只光影的手臂一掐腰,俯身下来,好奇打量着思桀。
思桀的眼皮不敢眨动半下,人鬼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尺,她身上的光如同溅在了自己身上。四目相对,思桀本能地想要向后退,但椅子阻断了他的想法。
几秒钟后,思桀强作镇定,慢慢地说:“你……真的是鬼?”
“当然,如假包换,童叟无欺!”女鬼挺起腰杆,摇头晃脑,极其骄傲。
“这不可能,世上不会有鬼的!”思桀的语气有些重,像在为自己辩护。
女鬼转了个身,轻蔑地道:“怎么不可能?你以前见过鬼吗?”
思桀忽然语塞。这问题是个死结,根本没法做答,他唯有报以苦笑。
干咳了两声,思桀问:“你平时是以什么形式存在?难道躲在书里吗?”
刚问完,女鬼化成一道流光,真的钻进了书本里,吓得他急忙扔掉书本,站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踢出老远。
女鬼又钻了出来,很满意他的反应,嬉笑道:“怎么样?吓到了吧。”
思桀喘了口气:“的确是,这实在太荒谬了。你真的是……死后成灵,还是一种超自然的奇异生物……”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措辞方面已捉襟见肘。
“别把我当怪物好吗?嘻嘻,真好玩,终于有人能同我聊天了。我快闷死了,跟无数人说话,他们都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你不同。当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时,不知有多兴奋,可是你却跑掉了。还好今天又回来了,不然我会伤心很久。”
思桀奇道:“你的意思是,别人并不能听到你。可为何这里晚上会有闹鬼的传言?”
女鬼连忙摆手,惟妙惟肖地说:“那可不赖我,是有人监守自盗,趁夜里来偷书。”
“偷书,是谁?”
“一个叫周涛的管理员,这家伙挺识货,偷的都是有价值的孤本。别看这图书馆不怎么样,里面可是有些珍贵的藏品呢!”女鬼煞有介事地说。
她的模样引人发噱,思桀感到轻松不少,试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思瑜,应思瑜,你呢?”
思桀没答她,表情再一僵,暗忖怎么会这么巧,心底不由飘起一层涟漪。
“喂!你在想什么?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思桀,桀纣的桀。不过我姓思,比你少一个字。”
女鬼立即拍手道:“难怪你能看到听到我,原来我们是本家。”
“不过有个字相同而已,这也算本家?”
当然,我说是本家,就是本家。可是你为什么要用……那样一个可怕的字眼?”
思桀暗惊她心思之细,忽然心有所想,缓缓地说:“鸡栖于桀,似卧实立;心不思桀,奈何本末倒置。”
“呵呵,想考我么?别忘了我是在哪,这里的书我全都看过了……你的心真有那么狠么,为何我看不出来?”
思桀颇有些惊讶。自己改名时,连最懂自己的梅画也不知道,这几年在商场打滚,他发现自己渐渐快要迷失了,终日在尔虞我诈中度过,使他厌倦到了极点。他不想再这样下去,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歇歇,怎奈事情总是不由他做主。他给自己改了个桀字,也有警示古时那个暴君之意,但主要还是暗示自己在杀伐之后的疲惫。
“这几个字是不是你写的?”思桀忽然翻到词选的最后一页,指着“相思成结”四个字说。
名为应思瑜的女鬼凝神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那你记得什么?”
“我叫应思瑜,今年二十岁,家住城北薛家庙五十三号,母亲过世,父亲叫应金煜……”女鬼干净利落,爽快地答道。
思桀觉得荒谬,她居然什么都记得,不过自己连鬼都见过了,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你的意思是,你在二十岁时死去,是吗?”
“不,是从我有记忆,知道自己是个鬼,一共经历了二十年。”
思桀心中痛了一下。抛开此女生前的“身份”不论,一个人若独自生活二十年,不知会是怎样一种状态,难得她天真烂漫,毫无颓态。
他忽然在心底自嘲,自己和应思瑜仿佛站在命运对立面的两个人,他是拼命想从人群中挤出来,而应思瑜则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无法融入其中。
“要不要我帮你找找家人?”
应思瑜猛地点头,但随后表情变得黯淡,担心道:“父亲现在应该有七十岁了,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听他的话的,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对了,还有个人……唉,算了,不要找他了。”又变悲为喜道:“说说你吧,你是做什么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思桀慢慢忘了对方恐怖的身份。他忽然发现,自己挺喜欢跟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聊天,今晚说的话,倒比回国后这些天加起来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