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自己？”
思桀眉头一皱，说：“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无数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个活在躯壳里的木偶，看似读懂了命运，却忽然发现，自己始终在被它摆弄。我这枚钟摆，频率并不由自己控制。我越是看清，就越觉得厌倦，于是只有逃走。”
“你不是厌倦，正因看清了，才更向往美好，只是对身边人过于严苛了！”
梅画一语中的，像击中要害般，令思桀身体僵硬，轻声说：“这些话即使是初晴，我也不曾提及过。对我来讲，人际关系不可太近，淡如水的交情最是牢靠，这样彼此都舒服。就像我处理不来家庭关系，在外表现再好的人，呈现在家人面前的，也是无所忌惮的随性和劣质。你可以在谈恋爱时表现出作为一个男人的所有优点，却无法改变自己抠脚大叔的本质。这不是人的错，是人性的问题，是绝症，没得治。你见过哪个家庭是不吵架的？无论父母、妻儿，当关系界定变得牢不可破时，灵魂深处的不堪就会暴漏无疑。为什么明星的婚姻比常人更加脆弱，因为他们距离现实更远，于是被觊觎了更高的期望值。屏幕前的显贵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们也是人。”
“可你对初晴不是很好吗？”
初晴姓应，五年前他们相遇，短短一年的相处，令思桀明白到，这世上还是有圣洁这个词的。
思桀眉心露出苦楚，用尽力气说：“她代表的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美。没人可以像她那样摒弃世俗，只活自己。我是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让自己在世间的尔虞我诈中能够喘口气，没想到……”
梅画感受到他的悲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硬是没有流下来。思桀是个死脑筋，固执得很，以致遇上了最天真烂漫的应初晴，才会种情太深。他不是不懂情，只是太过理想化的视角，令他脱离了寻常人的范畴。
哲人总是孤独的，思桀不是哲人，也从不自诩，但在梅画看来，他是站到了一种高度，自然变得离群索居。就像他说的，孤独于他是一种享受、境界，和思考的方式。
与梅画深谈过的思桀，在天黑前来到了图书馆。
第二次上班，他更加喜欢这里的朴素，爱它的淡，爱它的“孤灯冷影葬晓魂”，爱它的“褐迹黄墙漫涂匀”。
但他现在有些犹豫。昨晚猛一瞬间，那股冷汗直冒的感觉让他畏而却步，回想这段时间这里的传言，思桀自嘲地笑了笑，没估到自己也会担心起鬼怪之说，恐怕比自己将要做的事更加荒诞。
他振了振精神，迈步走了进去。
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与剩下的最后一人交接以后，馆中又剩下他自己。
思桀选了一本昨夜没看完的书，躲到保卫室里，开启一只电热炉，将一间小小的保卫室烘得暖暖的，然后坐到椅子上，一口气看到夜里十二点。
他有些倦了，起身将书抱在怀里，走去放回原处，只当活动一下身体。
忽然手指动了一下，仿佛命运的牵引，一本词选出现在手边。
昨晚他翻开过，思桀随意触了一下，忽然心里一惊，似乎有阵风从身后吹过。
他扫了一眼四周，突发奇想地再拿起了那本书，翻到《千秋岁》的一页。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他吟了出来，然后全神贯注地倾听，几乎连心跳都停了下来。昨夜他就是读了这一句，猛然听到一个女声。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声音从书架后方传来，惊起一室寒意。
思桀冷汗冲顶，脸上血色褪尽，差点坐倒在地上，
“谁！谁在那！？”思桀奔了过去，四下无人，除了他的心跳声，周围静得可怕。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思桀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用尽所有力气，牙关打颤地读着，像着了魔。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声音清晰可闻，没错，不是幻听，的确有人在重复他的话。
“啊！”思桀飞奔了出去，动作快似流星，砰地一声撞开了图书馆的大门。
外面漆黑一片，几盏昏黄的路灯偷瞄着他颤抖的身影，迅速向远处拉扯。转过街角，思桀实在跑不动了，脸上因剧烈运动而恢复了少许血气，伸目扫去，一间酒吧出现在视野里。
现在是凌晨一点钟，估计这是唯一有些人气的地方，思桀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来到吧台。店里客人不多，他也没去角落里灯光暗的地方，而是选了最亮处。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站在灯下，要了一杯啤酒，“咕咚”一声猛灌了一大口。
十年来他只喝过一次酒，就是当初晴去世的时候，这是第二次。没有特殊的原因，只因酒这东西对他来讲，真的很难喝。思桀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多好的朋友间应酬，一概没有例外。若因喝不喝酒这件事，而使朋友之间关系淡泊，甚至疏远，那么那个人不值得交朋友，思桀是这样认为的。
但现在他却不觉得苦，又喝了一口，思桀开始揉自己的头皮，上面被冷汗洇湿了，好一会后才镇定下来。
他坐了足有一个小时，不听回想着刚才的声音。凌晨两点的时候，大门再次被推开，酒保耷拉的脑袋抬了抬，见到一位三十多岁女人匆匆走了进来，面上有点慌，但衣着打扮很得体，保养得也很好，属于那种风韵不减的类型，不由让店里的人齐齐侧目。
女子看了看店里的情况，一咬牙，来到思桀的身边，全场唯一最亮的地方，礼貌地说：“我可以坐下来吗？”
旁边人一阵羡慕。这女人不算是最令人惊艳的那种类型，但身材合度，长发披肩，面容娇好，在这样的灯光下，显得尤为恰当。
她是个会打扮的女人，思桀心中这样定义。
……
瞧她神色，该不会也撞上鬼了吧？
四目一对，女子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头。
“坐吧。”
女人感激地笑了笑，坐了下来。
思桀忽然做了个很奇怪的举动，为她叫了杯酒，又将自己随身穿的衣服脱下来，披到了她的身上。酒保莫名其妙地地打量着他们，这两人明明是不认识的，怎么一转眼竟成了“情侣”。
思桀没再说话，也没再喝酒，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天快亮了，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那个声音。
不行，一定要弄清楚！
让他这样现实的人相信世间有鬼神，等于颠覆了以往所有的信念。思桀把心一横，突然站了起来，准备去一探究竟。
“你要走了吗？”那女人也站了起来，两人独处了两个多小时，却没怎么说话，气氛早已尴尬。
思桀说：“天要亮了，你现在出去应该没有危险，快走吧。”结了账就要离开。
走出门口时，女人跟了出来：“等一下，刚才谢谢你披衣服给我，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思桀头也不回：“我帮得了你一次，帮不了下一次。如果门外那些人继续纠缠你，就要早想办法了。”
女子愣了下，奇怪地问：“我记得很清楚，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回过头，怎么知道我被人追？”
“你进来后，酒保不时向门口张望，显然门外有人。但他们没有进来，应该是在判断你和我的关系，所以我披衣服给你。你直到现在还没走，当然是怕对方在外面守着，如果是普通的坏人，报个警就好了，何必如此麻烦……以一个外人的立场……算了。”
思桀把话吞了回去，他本想说，最好不要去做那种工作，但有些话说出来，就注定是错的。
